欢呼声还在广场上回荡,人群渐渐散去。艾琳站在高台边缘,手缓缓放下,没有再看那根立起的木桩。她转身走向记录箱,确认书记兵已经将所有承诺文书封存完毕。铜锁扣上的声音很轻,但她听得清楚。
她走出高台,召来随行文官。“把最近三个月各地报上来的农事和赋税简报拿来。”
文官很快递上一叠竹简。她一页页翻看。东洼村修渠完工,水通到了主田,但边上几片高地仍无水源;南岭角上报收成增加,可底下附着三份申诉状,都是因为税额不明引发争执。她看到一份记录写着“以两日劳役抵一斗麦税”,另一份却写“每户另缴鸡一只”,眉头越皱越紧。
“为什么各地缴税的方式不一样?”她问。
文官低头回答:“旧律废除后,新法尚未统一执行标准。各村沿用旧规或自行商定,只要完成总量,官府便未干预。”
艾琳沉默片刻,把竹简合上。“叫官员乙来。”
不一会儿,官员乙快步赶到,手里拿着一本厚册子。“您要的数据,我整理好了。”
他翻开册子,指给艾琳看:“目前十七个村落上报的税收方式,共分九类。有的按亩收粮,有的折算劳力,还有三个村子仍在收实物——布、盐、陶器都有。更麻烦的是,同一片区域,相邻两村税率相差近四成。”
艾琳盯着那串数字。“百姓按时交税,我们却连该交多少都说不清?”
“是。”官员乙声音低沉,“有人多交了不知道,有人少交了被追责。讲法员下乡解释时,也常被问住。”
艾琳闭了闭眼。她想起集会上那些点头的人,那些喊出“我们信”的声音。信任不是终点,而是开始。如果连最基本的税则都定不下来,再多的承诺也只是空话。
“准备纸笔。”她说。
随从立刻铺开竹简和墨盘。她提笔写下三条:
一、水利设施覆盖存在盲区,部分村庄无法引水灌溉;
二、税收标准混乱,征收依据不一,易生纠纷;
三、基层文书格式不统一,信息传递效率低,易出错。
她把竹简推给官员乙。“这三项列为急务。明天我要看到初步对策。”
官员乙接过竹简,郑重点头,转身离去。
艾琳走出议事厅,沿着宫墙往南走。阳光照在石阶上,映出长长的影子。她没让人跟随,独自穿过侧门,下了台阶,朝广场边缘走去。
那里有个村民正在收拾包袱。粗布衣裳,脚边放着一只破旧的布袋,肩上扛着扁担。他抬头看见艾琳走近,动作顿了一下。
“你是南岭角的?”艾琳问。
男人点点头。“刚开完会,准备回家。”
“刚才会上你没说话。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渠是修了,可我们村的地势高,水引不上来。春旱那阵子,还得靠人挑,一桶一桶往坡上送。”
“主渠离你们村多远?”
“不到半里路。可中间隔着一道土岗,水流不过去。”
艾琳蹲下身,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简单的地形图。“你指给我看,哪块地最缺水。”
男人蹲下来,指着一处。“这边五亩地,年年种得晚,收得少。去年还好,今年要是再旱,怕是要荒了。”
艾琳用树枝圈出那片区域,又在旁边标记了一个点。“三天内会有勘测队来,重新规划支流线路。你把名字和住址告诉我,他们会找你。”
男人说了名字,又补充一句:“不止我们一家。坡上还有三家,也都靠挑水。”
艾琳记下,把树枝留在原地。“不是每块地都靠近主渠,但我们不能让任何人落在水外。”
男人抬起头,看着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她起身拍了拍手,往回走。路过工坊区时,听见几个工匠在议论。
“上个月发工牌,这个月又要登记新税档,到底听哪个?”
“我家两个儿子,一个在城建队,一个种地,两边都要交不同的东西,算都算不清。”
“听说北边那个屯子,因为缴错税,差役上门抓人,后来查清是登记错了,人才放回来。”
艾琳停下脚步,没有进去。她转身回到宫门内院,叫来书记兵。
“通知巡理使,明日开始巡查各村税档登记情况。发现因标准不清导致误缴、错罚的,立即纠正,并上报责任人。”
书记兵领命而去。
她站在廊下,望着远处的村落方向。炊烟升起,田野安静。表面看一切都好,可问题已经在下面蔓延。渠修到了,但水没到;税收了,但理不清;人动起来了,但规则还没跟上。
她回头看了眼高台上的密封箱。那里装着今天的誓言,也装着明天的考验。
真正的治理,不是听多少人喊“我们信”,而是确保每一个喊出这句话的人,都能在公平的规则下活下去。
她走进马厩,对管事说:“备马。我要去南岭角。”
管事一愣。“现在?天快黑了。”
“现在。”她说,“有些事不能等天亮。”
马很快牵了出来。她翻身上马,缰绳握在手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王宫。灯火渐起,照着新建的屋檐和道路。那些建筑还在,可她知道,光有建筑不够。
她调转马头,朝着南岭角的方向出发。
夜风迎面吹来,路边的麦田沙沙作响。马蹄踏在碎石路上,节奏稳定。她握紧缰绳,眼睛盯着前方。
离南岭角还有两里路时,她看见山坡上有几个人影在移动。他们抬着一根粗木,正试图架在沟壑上。一个人摔倒了,其他人赶紧去扶。没有人喊口号,也没有人在旁边记录。
艾琳勒住马,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翻身下马,朝那群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