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光在辎重车的轮辐上跳动，艾琳伸手扶住车沿，右腿从脚踝到大腿内侧像被铁钳夹住，每走一步都牵出一阵钝痛。她没停下，手指一杆一杆点过靠在车边的长矛，嘴里默数。彼得站在她身后半步，手里攥着一块炭笔写的木牌，等着她核对。
“四十三。”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和战报一致。”
彼得低头记下，又问：“马匹呢？东栏那边清点完了。”
“先去马栏。”她说，撑着剑柄直起身。
东栏设在村口晒谷场边缘，十二匹战马拴成一排，鼻息喷出白雾。村民统计员蹲在第一匹马前，正用炭条在马腿上画记号。见艾琳走近，他慌忙站起，手里的木板差点掉落。
“编号从‘甲一’开始，毛色、伤处都记了。”他语速很快，“两匹后蹄有裂伤，一匹左耳缺角，其余还能骑用。”
艾琳逐匹查看，伸手摸过马颈、肩胛、前腿肌腱。她在第三匹马的鞍垫下抽出半截断绳，扔给彼得。“敌军制式扣法，没换过主人。”她转向统计员，“兵器入库了吗？”
“长兵放南仓，短兵在北仓，还没分类。”
“现在分。”她说，“长短两类，按损毁程度标‘可用’‘待修’‘报废’。盾牌单独堆，皮甲晾开防霉。”
统计员点头要走，又被她叫住。“敌尸呢？”
“西坡空地……已经拖过去了，等天亮烧。”
她没再说话，转身往医疗棚走。彼得快步跟上，低声问：“不去歇一会儿？你从昨晚就没合眼。”
“等名单出来。”她答。
医疗棚外站着几个女人，裹着厚衣，眼睛红肿。见艾琳走近，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棚内三具遗体并排躺在草席上，盖着旧麻布。她掀开第一块布——铁匠比尔之子，额头有一道斜切的刀伤，嘴唇发紫。第二具是猎户乙的侄儿，胸口插过长矛的伤口已被缝合，但血浸透了里衣。第三具是个少女，脸很平静，像是睡着了。玛拉，曾报名参加箭术训练，射中过移动靶。
艾琳将三人贴身物收进布袋：一枚铜纽扣、半块刻字骨牌、一支编了一半的草环。她走出棚子，统计员已等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张新写的清单，手指微微发抖。
“念。”她说。
统计员清了清嗓子：“此战共斩敌二百一十三人，俘敌三十七人。缴获战马十二匹，长矛四十三杆，盾牌三十一面，皮甲十七副，完好的弓六张，箭矢一千零七支，另有两辆可修复的辎重车。”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我方……阵亡三人，重伤七人，轻伤五人。伤者中，两人断肋，一人手臂骨折，其余为割伤或撞伤。”
周围一片死寂。有人抽气，有人低头抹脸。一个老妇突然扑到艾琳面前：“玛拉呢？我的孩子在哪？”
艾琳看着她，没有回避。“在里面。她守住了自己的位置，直到最后一刻。”
老妇嚎啕大哭，旁人赶紧将她扶走。艾琳接过清单，当众折成两半，塞进腰带。“把名字抄一份，贴在村务板上。牺牲者家属明日来领抚恤。”
她转身走向村中央空地，脚步比来时更慢。右腿的痛感像潮水，一波波漫上来。彼得想扶，被她推开。
“清场。”她下令，“把杂物搬走，腾出三座灵台的位置。棺木用松木板拼，白布覆盖。每台前设火盆，点松脂。”
没人动。
“现在。”她的声音不高，却没人敢迟疑。
村民陆续行动起来。砍树的、钉板的、搬火盆的，动作起初散乱，渐渐有了节奏。艾琳站在空地中央，监督每一处布置。火盆点燃后，她亲自从粮仓取来三支黑麦穗，分别放在三具棺木前。
天已微亮，霜气未散。她召集所有人到场，站在灵台前。
“我们赢了。”她说，“敌人死了两百多个，我们只丢了三个。但这不是数字。”她指向棺木，“是他们挡在了箭前，是他们让你们能站在这里听我说话。”
人群沉默。
“从今天起，三位牺牲者的家庭，冬粮配额加倍。子女由村集体抚养，直到成年。所有伤员，误工期间照常分粮，医药由村库支出。照顾伤员的家庭，每日多领半份口粮。”
她停顿片刻：“我不准任何人今晚喝酒庆祝。也不准任何人说‘死得少就不算死’。我们活着的人，是踩着他们的肩膀活下来的。不记得他们，胜利就是空的。”
说完，她走到第一座灵台前，弯腰整理了一下覆盖的白布。然后坐下，面对火盆，背对人群。
村民陆续上前致哀。有人跪下磕头，有人默默放下一朵野花，有人握住艾琳的手说不出话。她一一回应，不催促，不打断。彼得坐在她侧后方，手里的木板写满了名字与安排。
日头渐高，火盆里的松脂燃尽，余烬泛着暗红。一名年轻男子蹲在艾琳面前，声音哽咽：“我哥……他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他喊的是‘守住坡顶’。”
艾琳点头。“我知道。”
“我想接他的班，去山哨队。”
“明天早上来报到。”她说，“先做三天杂役，再考核。”
男子重重磕了个头，退下。
中午时分，最后一名家属离开。空地上只剩三座灵台和未熄的火盆。艾琳仍坐着，右腿的疼痛让她无法久站，但她不愿回屋。
彼得低声问：“庆功的事……还办吗？”
“办。”她说，“但不是现在。先埋人，再开会。”
“骨干会议定在什么时候？”
“明早辰时。你去通知。”
彼得记下，犹豫了一下：“你得休息。”
“我休息不了。”她说，“只要我还站得起来，就得让他们知道，有人一直在。”
她抬起手，轻轻按了按右腿伤处。指尖触到一片湿冷——渗血了。她没吭声，只是将外袍下摆往下拽了拽，遮住染色的布条。
远处，医疗棚的门开了又关。一个伤员拄着拐杖走出来，在台阶上站了很久，才慢慢挪向自家屋子。另一名妇女提着汤罐走进棚内，片刻后，窗上映出晃动的人影。
艾琳望着那扇窗，目光未移。
夜再次降临。空地上的火盆重新点燃，这次是为了守夜。几名牺牲者的亲属自愿留下，围坐在火边低声交谈。艾琳依旧坐在原位，手里握着一支未点燃的松枝。
彼得最后一次清点抚恤名单，确认无误后递给她。她接过，看也没看，直接放进怀中。
“你去睡吧。”她说。
“那你呢？”
“我还得等一个人。”
她说完，抬眼望向村口方向。那里，一个身影正缓缓走来，手里抱着一卷破旧的毯子。是玛拉的母亲，怀里还揣着那只没编完的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