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蹲在赵姓青年的豆田边,指尖捏着一把湿润的泥土。她用小铲轻轻拨开表层,露出底下几根浅褐色的细根,根上缀着些微凸起的小瘤。她盯着看了片刻,将土重新覆好,翻开木册记下“初现结瘤,保墒良好”。
天刚亮透,南洼李氏已提着陶罐站在自家田头,往麦苗间隙浇水。那片地的绿意整齐得像一块织好的麻布,株距均匀,叶色青亮。几个早起的孩子围在田埂上,踮脚往里看。一个孩子指着说:“李婶的地,一根杂草都没有!”李氏没应声,嘴角却绷不住地往上提。
消息是拾粪的孩童先传开的。他们清晨沿田边走一圈,回来嚷着“李家的地绿成一片啦”,话音未落就跑进打谷场。不过半日,陆续有人往试验田走来。北坡王家子的麦田也出了苗,虽不如南洼那片齐整,但土面松软,垄线笔直,牛走过都不陷蹄。有老农蹲下抓了把土,在指间捻了捻,嘟囔:“这土……怎么像是养过的?”
艾琳没去打谷场。她沿着三块试点田走了一遍,查看出苗率和墒情。走到西田时,赵姓青年正蹲在坡地边缘,扒开一丛豆苗看根部。见艾琳来了,他抬头问:“这些小疙瘩,真能让地变肥?”
“你看的是菌根。”她说,“豆子活着时存养分,翻进土里后烂成肥,比牲口粪还管用。”
青年伸手摸了摸根瘤,又抠了点土闻了闻:“土味不一样了,没那么死。”
艾琳点头:“地活了。”
他沉默一会儿,忽然说:“我娘昨夜问我,为啥别人都改种法,咱家还守着老路。我说不出话。”
艾琳没接话,只从怀里取出一张薄纸,上面画着轮作周期图。“你要是信得过,下一季接着种豆,再下一季休地盖草。三年后,这片坡地能顶平地使。”
青年盯着图纸看了很久,终于说:“我想再领一副筛子。我家后园那半亩,想试试浅耕。”
艾琳合上纸页:“明早来谷仓登记,筛子还有三把。”
他点点头,没走,反而蹲回去继续看豆苗。
打谷场那边渐渐聚了人。老村长坐在石碾旁,手里拿着炭笔和粗纸,面前摆着几张村民递来的字条。有人写“想试新犁”,有人写“借筛一日”,字迹歪斜,墨迹深浅不一。他一张张看过,记下名字和地块,不动声色。
两个年轻人为一把竹筛争起来。一个说先到先得,另一个说自家地多,该优先。老村长抬头,敲了敲石碾:“谁家肯按新法种,谁先用。不愿改的,排队也轮不上。”
两人愣住,不再吵。
稍后,持鱼叉青年从西田回来,肩上扛着那副加了轴承的轻犁。他把犁放在场边,对老村长说:“还能再做五副。木料够,就差滑杆上的油槽要精磨。”
老村长嗯了一声:“让木匠赶工。现在不是做不做,是不够分。”
青年又问:“晚上还讲课吗?”
“讲。”老村长抬眼,“艾琳说了,今晚教间苗和除草节奏。谁想去,现在就报名。”
话音未落,已有四五个人围上来。连那个曾在打谷场冷笑的老农也拄着拐来了。他站在人群外,咳嗽两声,低声问:“那筛子……还能再做几把?”
老村长看着他:“只要你肯学,就有。”
老人没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纸,颤着手写下名字。
太阳偏西时,艾琳带了几人走访三块试点田。她不说新法有多好,只讲每一步怎么做——为何浅耕、如何匀种、豆苗何时该留何时该拔。她在赵姓青年的坡地上停下,挖开一截断垄,指出底下腐烂的旧根:“去年种麦时犁得太深,根扎不下,土也漏风。今年浅耕,苗稳了,虫也少。”
围观的人低头看土,有人伸手碰了碰豆根上的瘤,有人默默记下间距尺寸。没人再质疑“现在说好太早”,也没人提“祖宗规矩”。一个中年汉子忽然问:“我家那半亩……还能改吗?”
艾琳答:“只要没封垄,就能改。”
他松了口气:“那我明早去领筛子。”
走访结束,众人散去。老村长留在打谷场,继续登记名单。艾琳没回谷仓,折身走向东田。那里有一片未改动的老田,小麦稀疏,叶尖发黄,几处已见蚜虫痕迹。她蹲下检查,手指拂过一片卷曲的叶子,轻轻捏碎一只虫。
远处,南洼李氏正在收陶罐。她弯腰时动作利落,脸上看不出得意,却也不再躲闪旁人的目光。北坡王家子站在自家田头,用新犁的滑杆量着步距,嘴里念叨着什么。赵姓青年则蹲在坡地边,用炭笔在一块木板上画着什么,像是在临摹轮作图。
暮色渐起,春风掠过田野。一半田地青翠成行,垄线清晰;另一半仍荒疏零落,杂草丛生。艾琳站在田埂上,望了一阵,转身朝赵姓青年的豆田走去。
她蹲下,再次拨开泥土。根瘤比上午更明显了些,土质松软,带着微潮的腥气。她用指尖压了压土面,确认湿度尚可,正要合拢,忽然听见脚步声。
赵姓青年快步走来,手里攥着一块湿布包着的东西。
“我在坡下沟边挖到这个。”他说,“埋在土里,裹着豆茎残根。你看是不是……菌土?”
艾琳接过,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团黑褐色的土块,夹着几段腐烂的豆根,根上附着细密的白丝。
她抬头,看着青年的眼睛。
“你从哪儿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