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
两名刽子手早已候在一旁,他们手中的长刀是特意磨过的,刀身映着烈日,泛着冷冽的光。听到号令,两人同时扬起长刀,动作整齐划一——刀光闪过,带着破空的“咻”声,紧接着便是“噗嗤”两声闷响。
两颗头颅滚落在高台上,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青砖上,与几日前李景良的血迹叠在一起,渐渐汇成一小滩暗红。郭俊民的眼睛还圆睁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死;史烈的脸上则还带着几分不甘,嘴唇微张,似还想说什么。
台下将士齐声呐喊:“死守东京!不降金军!”声音震得高台的木柱都似在颤抖,连围在周边的百姓也跟着呼喊,那声音穿过东京的街巷,飘向城外——似在告诉金军,这东京城,有宁死不降的人。何仲祖被押在台下,见此情景,吓得双腿发软,“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额头很快就磕出了血:“大人饶命!小人只是被他们胁迫,并非真心助金!求大人开恩!”
宗泽低头看着他,见他衣衫破旧,神色惶恐,不似郭俊民那般谄媚,也不似史烈那般傲慢——他的灰布衣裳上还打着补丁,袖口磨得发亮,双手拢在袖中,指节因紧张而泛白,显然是个寻常百姓。宗泽便问道:“你本是燕人?为何跟着他们来此?”
何仲祖哭着道:“小人是燕地蓟州人,金军破燕后,强行抓我做了随从,让我给史烈牵马打杂。他们说若我不从,便要杀我妻儿……小人从未做过害宋之事,连郑州的军情都没敢打听!求大人饶命!”
宗泽沉吟片刻,转头对身旁的校尉道:“此人虽是从者,却也是被迫随行,且无恶行,便免他一死。让他离开东京,往后莫要再与金人往来。”
校尉领命,上前解开何仲祖的绳索。何仲祖连忙磕头谢恩,额头磕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响:“谢大人不杀之恩!小人日后定远离金人,再也不敢踏入东京半步!”说罢,他便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校场,背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宗泽立在高台上,望着台下整齐的将士阵列,又看了看高台上的血迹——那血迹在烈日下渐渐凝固,似在无声地诉说着忠义与决绝。他抬手拂去袍角的灰尘,目光望向郑州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坚定:金军若来,便让他们尝尝大宋将士的厉害。
校场上的血迹在烈日下渐渐凝作深褐,像极了阎中立断刃上那层洗不去的锈色。宗泽立在高台上,风卷着他墨色锦袍的边角,猎猎作响,腰间的“守土”玉带被日光晒得温热,却不及掌心那点因攥紧令旗而生的烫意。台下将士的呐喊还在东京城上空盘旋,连街角的老槐树都似被这声浪震得簌簌落着残叶,百姓们握着锄头、菜刀的手渐渐松开,眼中的愤怒褪去,多了几分踏实——方才那两颗滚落的头颅,像是给这动荡的城池钉下了一颗定心钉。
宗泽缓缓走下高台,靴底踏过青砖上未干的血渍,留下浅浅的印子,又被风卷来的尘土轻轻覆住。属官上前递过一件玄色披风,低声道:“大人,日头虽烈,风却寒,当心着凉。”宗泽接过披风搭在臂弯,目光扫过台下列队的兵士:他们甲胄上的霜气早已被烈日蒸成细汗,顺着护心镜的边缘往下淌,却无一人抬手擦拭,长枪依旧斜指地面,枪尖的寒光比日头更刺目。他微微颔首,这便是他宗泽的兵,是东京城的骨血。
归往留守司的路上,街面比往日更显肃静。铁匠铺的“叮叮”声依旧不绝,只是铁锤砸在铁砧上的力道更沉,似要将满腔的愤懑都熔进铁器里;粮铺前排队的百姓手里都攥着布袋,却无人喧哗,偶有孩童问起“金人会不会来”,身旁的大人便会捂住他的嘴,只指了指城楼上飘扬的大宋旗帜,低声道:“有宗大人在,有王将军在,有将士们在,没事。”宗泽走在人群中,无人上前攀谈,却都悄悄退开半步,目光里满是敬重——方才校场上的一幕,早已被奔走的百姓传遍了东京的大街小巷,人人都知,这位留守大人,是肯为他们拼命的。
回到留守司时,日头已偏西。厅堂里的烛火早已熄了,案上那半截断刃依旧摆在原处,阎中立残留的血锈被晨时溅上的茶水浸得发暗,却更显狰狞。宗泽走到案前,指尖轻轻抚过断刃的断口,粗糙的木柄磨得指腹发疼,仿佛还能触到阎中立握刀时的力道。他刚坐下,便有亲兵端来一碗热茶,低声道:“大人,午时您只吃了两口饭,趁热喝点茶垫垫。”
宗泽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解衣睡下。
当夜三更,留守司的铜铃被急促的铃声划破。宗泽刚在案前躺下,尚未合眼,便听得外面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紧接着是斥候的呼喊:“紧急军情!滑州方向有警!”他猛地坐起身,抓起搭在床头的锦袍,连腰带都未系紧,便大步奔出内室。
留守司的厅堂里,烛火已被重新点燃,三盏铜烛台并排立在案上,烛焰被夜风卷得不停晃动,将满室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一名斥候跪在案前,浑身尘土,甲胄的左肩处破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渗血的皮肉,连鬓角的发丝都沾着草屑与泥土。他双手捧着一封染血的文书,声音因急促的喘息而发颤:“大、大人!滑州守将急报——金军于今日黄昏突袭滑州城外的营寨,守寨兵士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营寨已失!如今金军正围逼滑州城,兵力约莫万余,旗号是完颜粘罕麾下的‘铁浮屠’,守将恳请大人速发援兵,否则滑州恐难支撑一日!”
宗泽快步走到案前,俯身接过文书。那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几处墨迹被血渍晕开,连“滑州危在旦夕”五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显是守将在激战间隙仓促写就。他的手指抚过那些血渍,指尖传来的凉意竟比白日里的霜气更甚,眸中的厉色一点点凝聚,指节因用力攥着文书而泛白。
“传我将令,即刻召集东京城内所有统制、校尉,前来留守司议事!”宗泽的声音不高,却似带着千斤力道,震得烛火都顿了顿。校尉领命,转身大步离去,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不过半个时辰,留守司的厅堂便挤满了将领。他们有的刚从营中赶来,甲胄未卸,脸上还带着操练后的汗痕;有的则是从家中被唤起,衣袍上还沾着枕巾的褶皱,却都神色凝重,齐齐望着主位上的宗泽。张捴站在人群靠前的位置,他身材本就魁梧,今日又穿了件厚重的玄铁甲,更显身形如山——那甲胄的肩甲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是去年在河间府与金军作战时留下的,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浅褐色的光,像一道狰狞的勋章。他双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着案上那封滑州来的文书。
王棣则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身着银白色盔甲,袖口挽起,手中握着一卷滑州城防图,指尖正按在滑州城外的一处隘口上。他性子素来谨慎,不似张捴那般刚猛,此刻眉头几乎拧成一团,时不时抬头望向远方,眼中满是担忧——滑州乃东京的西南屏障,若滑州失守,金军便可沿着黄河东岸直逼东京城下,届时城防压力将陡增数倍。
“诸位,滑州的军情,想必你们也都知晓了。”宗泽将文书放在案上,手指轻轻叩了叩案面,“粘罕派‘铁浮屠’来攻滑州,其意甚明——便是想撕开我东京的屏障,趁势南下。滑州若失,我等便只能在东京城下与金军死战,届时城中百姓恐难保全。”
他的话音刚落,张捴便上前一步,“咚”的一声单膝跪地,甲胄与青砖碰撞的声响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刺耳。“大人!”他的声音洪亮,震得烛焰微微跳动,“滑州乃东京门户,绝不可失!末将麾下兵士皆是精锐,愿率部前往救援,死守滑州,绝不让金军前进一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张捴身上。他抬起头,脸上的旧疤在烛火下更显清晰,眸中燃着熊熊战意,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去年一次对金军的作战,他曾率三百人抵住金军两千骑兵的冲锋,虽身负重伤,却也杀得金军胆寒,是东京军中出了名的“拼命三郎”。
“张将军勇毅,本帅知晓。”宗泽看着他,缓缓开口,“但金军此次来犯,兵力万余,且多是‘铁浮屠’——那是金军的精锐,人马皆披重甲,寻常刀枪难入,你若领兵前往,需得有万全之策。”
“末将明白!”张捴声音更响,“滑州城防本就坚固,守将亦是经验老道,只需末将带去援兵,稳固城防,再寻机袭扰金军粮道,定能拖到后续援兵抵达!若金军敢强行攻城,末将便率弟兄们登城死战,哪怕拼尽最后一人,也绝不让他们踏进城内!”
厅堂内一片寂静,几名年轻的校尉眼中已露出跃跃欲试之色,显然被张捴的豪气所动。宗泽沉默片刻,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青白玉扳指,目光扫过众将——有的面露犹豫,有的神色坚定,更多的则是等着他拿主意。他知道,东京城内的兵力本就不算充裕,若调兵过多,东京城防便会空虚;可若调兵太少,张捴在滑州又难以支撑。
“好。”宗泽终于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本帅给你五千人——皆是近日操练最勤、曾随我杀过金军的锐卒,每人配两柄短刀,长枪补足,再备三日干粮,明日拂晓在北校场集结出发。”
张捴大喜,正要叩首谢恩,宗泽却抬手止住了他,目光变得愈发凝重:“张捴,你记住,此去滑州,首要任务是守住城池,而非与金军野战。‘铁浮屠’虽猛,却不善攻城,你只需让兵士们多备滚木、热油、箭簇,依托城防坚守,待我在此处再调三千兵马,联合周边州县的义军,三日后便动身驰援,届时与你内外夹击,定能将金军击退。”
“末将领命!”张捴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定不负大人所托,死守滑州!”
就在张捴起身时,一旁的王棣却上前一步,拱手道:“张将军,容在下多言一句。”他手中展开滑州城防图,指着图上的一处河道,“滑州城外有一条惠民河,金军若从上游来,恐会借河道运粮;且滑州城西的土山可俯瞰全城,若被金军占据,城防便会陷入被动。张将军到了滑州,需先派兵士守住土山与惠民河渡口,切不可让金军抢占先机。”
他顿了顿,转头望向张捴,语气诚恳,眼中满是担忧:“更重要的是,金军此次来犯,兵力远超将军所带之兵,若将军轻易出战,恐遭金军包围。‘铁浮屠’的骑兵机动性极强,一旦被他们断了后路,便是插翅难飞。将军当以坚守待援为上,哪怕金军百般挑衅,也需沉住气,待后续援兵抵达,再与金军决战不迟。”
张捴闻言,眉头微微一皱——他本是好战之人,想着到了滑州便与金军拼杀一场,可王棣的话却句句在理,不由低头沉思片刻。他抬头时,眼中的急切稍退,多了几分沉稳:“王大人所言极是,末将多谢提醒。此去滑州,末将定以城防为重,先稳固土山与渡口,若金军攻城,便拼死抵抗;若他们只是围城,末将便按兵不动,静候援兵。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又添了几分坚定,“若金军敢伤害城中百姓,末将便是拼着违反将令,也绝不会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