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堂上,李纲捧着卷泛黄的《两河舆图》跨步上前。晨光透过窗棂,在他霜白的须发上镀了层淡金,舆图展开时簌簌作响,两河地域用朱砂勾得分明——河北的太行山脉如卧龙盘亘,山脊处标着数十处红圈,是金军屯兵的要害;河东的汾水似银带蜿蜒,沿岸密密麻麻的墨点,皆是百姓自发组织的抗金义寨。
“官家!”李纲的声音撞在盘龙柱上,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落进案上茶盏,“金人虽暂退,却在两河布下暗桩,若不趁此时固结民心、整饬军备,他日铁骑再至,便无险可守!”他指节叩在“真定”“太原”两处,声响清脆如击玉,“河北乃汴梁屏障,河东为粮道咽喉,臣请设官经略,联结军民,共筑抗金防线!”
赵构指尖还沾着朱批的朱砂,闻言抬眼时,见李纲舆图上的红圈墨点密密麻麻,竟似一张织满决心的网。他沉吟片刻,指腹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蟠纹:“李相公既有良策,便依你所奏。只是两河残破,需得得力之人方能胜任。”
“臣心中已有人选!”李纲眼中精光乍现,抬手点向舆图北端,“河北招抚使,非张所莫属!此人素有刚直之名,早年在河北为官,深悉当地地理民情,且与义寨首领多有往来,必能聚合力量,阻金军南下之路!”
话音未落,阶下忽有一人跨步出列。张所身着墨色公服,腰束铜带,面容刚毅如凿,他抱拳时甲片相撞有声——那是早年戍边时留下的旧甲,肩甲处还留着箭痕。“臣张所,愿往河北!”他声如洪钟,目光扫过舆图上的金军据点,“若得官家与相公信任,臣必率河北军民,将金狗逐过黄河!”
李纲颔首,又指向舆图西侧:“河东经制使,当任王棣!”这话出口,堂下有主和派官员微微蹙眉,却被李纲冷冽的目光逼得收了话头。“王棣乃荆公之后,通兵法、知民心,前番在真定募兵练兵,已显将才。河东多山地,需得善用地形者统筹,王棣恰能胜任!”
“至于东京留守——”李纲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班列中一位白发老将身上,“非宗泽莫属!”宗泽须发皆白,却腰杆挺得笔直,战袍上的补丁层层叠叠,皆是早年抗辽时留下的印记。“宗老将军久镇东京,熟稔城防,且深得军民拥戴。留他守此根本之地,既能稳固后方,又能接应两河,实为万全之策!”
宗泽缓步出列,双手接过李纲递来的东京留守印信,印柄上的铜绿蹭在他掌心,却似燃着的炭火般滚烫。“臣宗泽,谢官家、谢相公信任!”他声音虽哑,却透着千钧力道,“臣在一日,便守东京一日,纵是金戈铁马踏破城门,臣亦当与城池共存亡!”
赵构听后心中思虑——张所刚直、王棣英锐、宗泽沉毅,忽觉心头沉郁散了大半。他抬手将案上朱笔掷给李纲:“便依相公所请,三道任命即刻拟诏!两河之事,全仗诸位尽心!”
李纲接笔时,指腹触到笔杆上的“尽忠”二字,墨色已深透木骨。他挥毫疾书,笔尖划过宣纸的声响,与堂外抗金义士递来的捷报声隐隐相合。主和派官员缩在班列末尾,望着舆图上蔓延的红圈墨点,终是不敢再发一言——此刻的政事堂,已被一股铁骨铮铮的锐气填满,那是两河军民的期盼,更是大宋抗金的希望。
三道任命诏书由内侍捧着出宫时,晨光已洒满汴梁街头。张所怀揣河北招抚使印信,直奔真定;王棣披甲跨马,带着亲兵往河东而去;宗泽则提着旧战袍,脚步匆匆赶往东京城头——两河抗金的大幕,就此在李纲的谋划下,缓缓拉开。
此时王棣正身处襄阳,银甲未卸,甲缝里还沾着校场的尘土。闻听任命,他跨步上前,单膝跪地时铁靴砸得金砖轻响:“臣王棣领旨!”阳光落在他肩甲的狮首吞口上,映得他眼底燃着烈火,“臣必守河东粮道,与河北互为犄角,绝不让金军踏过汾水半步!”
虎符分授完毕,殿内烛火忽被穿堂风卷得一荡,将众人的影子在舆图上拉得老长,李纲的身影恍若一道撑起河山的铁骨。李纲并未落座,反倒俯身将舆图再展半尺,指尖从东京城沿汴河而下,划过淮河、长江,最终停在襄阳城的标记上——那里是王棣目前所在之地,在舆图上还只是个淡红的小点,却被他用指腹反复摩挲,似要将这微弱的星火揉进山河脉络里。
帐内诸人尚在回味分授虎符的激昂,见他忽然沉默,皆屏息以待。张所按在弯刀上的手微微松弛,宗泽将长弓斜倚在案边,连方才低声质疑王棣的几名官员,也悄悄抬眼望向案上。李纲缓缓直起身,袍角扫过案下铜炉,带起一缕沉水香的青烟,这才开口,声音比先前更沉,似掺了帐外的霜气:诸位可知,我大宋自澶渊之后,为何百万禁军,竟挡不住金人数万铁骑?
这话如重锤砸在帐中,无人应声。李纲伸手从案角取过一叠文书,纸张泛黄发脆,竟是近年的军政档案,他随手抽出一卷,抖开时哗啦啦作响,上面的字迹潦草,墨迹浓淡不均,显是仓促所写:去年太原之围,王禀率军民死守城池,粮尽援绝,而枢密院派去的援军,竟被私调去押运花石纲——此乃调度之腐;又抽一卷,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军功册,韩世忠将军单刀擒方腊,却被其上司辛幸宗夺取功劳,反倒是畏战避敌的刘延庆,因是童贯亲信,先前伐辽时虽不战焚营而逃,却未被定罪,种老将军反倒被罢免——此乃赏罚之乱;最后一卷摔在案上,纸页散开,露出里面的军备清单,禁军甲胄,十副有三副是朽铁,弓弩弦多是烂麻,而监造官却报坚甲利刃,足以御敌——此乃军政之败!
每说一句,李纲的指节便在案上叩一下,铜炉里的香灰簌簌落下,竟与他的叩击声同频。帐外寒风骤烈,檐角铜铃被吹得乱响,似在为这桩桩件件的腐朽哀嚎。张所听得目眦欲裂,弯刀鞘上的铜环被他攥得发烫;宗泽须发皆张,伸手按在甲胄的箭孔上,那处的旧棉还沾着当年东京保卫战时的血,此刻竟似又渗出热意。
故今日除任贤才,更需革除积弊!李纲忽然转身,从案后取出一叠新写就的文书,纸张是上好的桑皮纸,墨迹浓黑发亮,字字力透纸背,封皮上新军制二十一条六个大字,竟是用朱砂写就,恍若以血书就的誓言。他将文书往案上一铺,烛火映得纸页泛着微光,此乃李某彻夜拟定的新军制,条条皆针对旧弊——第一条,军功必赏,罪必罚,凡畏战、克扣、监守自盗者,无论官职高低,皆按军法处置;第二条,禁军训练,每日辰时起练,申时方止,风雨不辍,每月校场比试,末等者罚俸三月;第三条,军备监造,每副甲胄、每张弓弩,皆需监造官署名,若有伪劣,连坐三族;
他逐条念去,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剖开北宋军政的烂疮。念到第七条将帅不得私调兵马充私役时,特意停顿,目光扫过帐中诸人:昔年童贯用西军为自己修宅,高俅以禁军为己演武,此等事,今后绝不可再犯!殿下一位官员脸色发白,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去年曾替上司调过两名士卒给自己家挑水,此刻听得这话,手心竟沁出冷汗。
还有第十六条,李纲的指尖落在二字上,语气稍缓,却更显恳切,士卒口粮,需足斤足两,冬日有棉衣,伤有金疮药,战死有棺椁,家属有抚恤——他们用命守土,朝廷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何谈驱敌复土?这话落时,帐外忽传来几声士卒的咳嗽,那是守在帐外的卫兵,身上还穿着单衣,却听得字字入心,竟忘了寒风刺骨。
殿内忽有一人出列,是先前童贯提拔的官员,此人早年曾随童贯征方腊,此刻却皱着眉道:李相公此制虽好,却恐触动勋贵利益,比如军功必赏,需耗大量钱帛;连坐监造,更是得罪工部诸官——怕是推行不开啊!这话一出,又有几人附和,皆言旧制难改,需从长计议。
李纲闻言,忽然抓起案上的新军制文书,往那官员面前一递,墨汁险些溅到对方甲胄上:阁下可知,去年太原城破时,有个叫李三儿的小兵,血战到底,最终自尽为国捐躯,临死前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他若知朝廷有钱赏畏战之将,却没钱给士卒发饱饭,九泉之下岂能瞑目?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大殿顶积尘簌簌落下,勋贵利益重要,还是大宋江山重要?!
那官员被问得哑口无言,低头望着文书上的朱砂字,竟不敢再言。宗泽此时上前一步,伸手抚过新军制,指腹擦过战死抚恤四字,沉声道:老臣以为,此制当颁行天下!老臣愿以东京留守之职作保,若有阻挠者,老臣便提剑去见!张所亦按刀附和:河北诸军,皆盼此等公道!末将到河间后,第一个推行新军制,谁敢不服,便用张某这把刀说话!
殿内气氛重又激昂,反对者皆低头不语。李纲见此情景,缓缓将文书收回,重新铺在舆图旁,指尖转而划过舆图上的江河:新军制是根基,却还需坚壁以待——李某还有一议:沿长江、淮河、黄河,建置帅府,实行纵深防御。
他伸手点向长江中游的鄂州:此处控江汉咽喉,西连巴蜀,东接江东,当建第一帅府,以一员大将驻守,辖鄂州、岳州、潭州三州兵马,若金人从襄汉南下,此处可拦;又移向淮河中游的寿春:寿春乃淮西要冲,北接汴京,南抵庐州,建第二帅府,扼守淮河渡口,金人若从山东渡淮,此处可挡;最后落在黄河下游的滑州:滑州近东京,西接洛阳,建第三帅府,与东京留守司呼应,若金人从河北南下,此处可作第一道屏障——三帅府如鼎足,再辅以沿江诸州的乡兵,层层设防,纵金人破一帅府,尚有后援,不至如靖康时一溃千里!
他边说边用指尖在舆图上划出防线,墨汁在江河处晕开,恰似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殿内诸人皆俯身细看,张所指着寿春道:若寿春建帅府,末将在河间可与呼应,金人若分兵攻河北、淮西,两处可互援!宗泽则点头道:滑州帅府与东京唇齿相依,老臣可与帅府主将约,三日一通信,五日一合练,再无孤军作战之患!
李纲见众人皆赞同,心中稍定,伸手将新军制与帅府建置的文书叠在一处,压在虎符旁。烛火此时已燃过半,铜炉里的沉水香也剩半截,帐外的寒风似也小了些,檐角铜铃的声响竟透出几分轻快。他望着案上的文书、虎符与舆图,忽然想起靖康年间从汴京逃出时,所见的流民遍野、白骨露野,此刻指尖竟微微发颤:诸位,此制此议,非某一人之见,乃救亡图存之策。若能推行,大宋尚有一线生机;若再推诿,恐真如金人所言,待踏平江南,再饮马钱塘
殿内诸人皆肃立,齐声应道:愿随李相公,推行新政,共保河山!声音撞在帐壁上,与帐外的铜铃声、风声交织在一起,竟似一首未谱的战歌。烛火映着众人刚毅的面庞,映着舆图上的江河帅府,映着新军制上的朱砂字,在这寒风呼啸的帅帐里,凝成了比金石更坚的信念——那是历经溃败后的觉醒,是国难当头时的担当,更是大宋军民抗金复土的第一缕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