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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尘烟扬起时,麦穗正把竹竿从量水槽里抽出来。她没擦手,直接接过传令兵递来的文书,封泥压着御史台印,边缘有些裂痕。

她低头看了眼,抬脚往讲案走。阿禾迎上来,她只说了一句:“陆恒要来。”然后把文书放在案上,翻开昨日画的水轮图。

太阳移到头顶,晒场边的药篓摊开晾着几包草粉。徐鹤蹲在旁边翻动叶片,头也没抬。几个妇人抱着陶罐排队等他配药,没人说话。

麦穗让阿禾把炭笔和算板摆好,又叫人搬了张矮凳放在讲案旁。她坐下,手指划过图纸上的扇叶角度,声音不高:“双层扇叶,外窄内宽,能增力三成。”

阿禾站在边上,照她说的念了一遍。人群里有动静,两个男人背着工具往家走,路过时多看了两眼。

快到午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差役进了村口,陆恒翻身下马,象牙笏板搭在左臂上。他走到晒场中央,身后有人捧出一封纸信。

“陈麦穗。”他开口,“第三封匿名信送到御史台,指你通敌。”

麦穗起身,走过去接过信。纸是新的,颜色比前两封浅,但质地一样。她捏了捏边角,很齐整,像是用刀裁的。

她展开看字迹。第三笔的钩锋还在,和之前一样。写“谋”字时右上那一折,顿了一下,和第一封信一致。

“这纸。”她抬头,“是月氏桑皮纸。”

陆恒没动。

麦穗转身看向徐鹤:“您那药墨,是不是加了松烟和羊胆汁?”

徐鹤停下手里动作,点头:“我这墨不洇,能存十年。”

“这三封信的墨色泛青黑,只有您这儿出这种配方。”她把信举起来对着光,“而且,写字的人习惯先蘸水再落笔,墨迹边缘有晕散,但中间深——这是怕墨太浓露馅,故意稀释过。”

陆恒盯着她。

她又说:“前两封信撕口不齐,这一封裁得平直。越想藏,越急。”

陆恒忽然抬手,对差役道:“去抓那个每回宴席都记名字的书记官。”

话音刚落,人群后方有人转身要走。差役冲上去拦住,那人袖子一抖,半张纸飘下来。上面写着“除妖妇”,字迹歪斜,墨还没干透。

差役把他按在地上,陆恒亲自捡起纸条。他看了看,又盯着麦穗:“你早知道是他?”

“我不知道。”麦穗摇头,“我知道的是,前三次村里集会,都有人偷偷记谁来了谁没来。我说话时,他在角落磨笔尖。这种人不会自己动手写信,但他会帮别人整理名单。”

陆恒沉默片刻,下令押走书记官。那人被拖走时一句话没说,鞋底在土路上划出两道长痕。

人群慢慢散开。徐鹤收起药篓,往自家屋方向走。阿禾走过来,递给她一块陶片,上面刻着几行小字:三信用同墨,第三纸新裁,边缘无毛刺,非手撕。

麦穗看着那些字,蹲下身,右手拇指顶住门牙啃了一下指甲。她抬头问阿禾:“最近谁借过你的炭笔?”

“赵家老三媳妇,说要记菜种。”阿禾回答。

“还有呢?”

“……书记官前天找我要过一小截,说账本缺笔。”

麦穗站起身,走到讲案前,把三封信并排铺开。她拿炭笔在纸上描出每个字的转折点,连成线。三条线走势几乎重合,只有第三封信的“谋”字那一折,角度偏了半分。

她低声说:“不是一个人写的。有人在学他的笔迹。”

阿禾站在旁边没说话。

麦穗把图纸卷起来,塞进鹿皮囊。她走出晒场,经过井台时停了一下。水轮还在转,竹管噗噗响,水流进沟渠的声音很稳。

她弯腰摸了摸支架底部的木楔,那里有点松动。她没动它,只是看了一眼就走了。

回到屋里,她关上门,从箱底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三张旧信纸。她把新信放上去对比,发现墨色虽然接近,但新信的纸更薄,透光看纤维排列不一样。

她吹灭灯,坐到窗边。月光照进来,落在三封信上。她伸手摸了摸左腕的艾草绳,解开打结处,抽出一根细麻线,在指尖绕了几圈。

第二天清晨,她去了趟药庐。徐鹤正在筛药粉,见她进来,放下簸箕。

“您这儿的墨,除了我,还有谁用过?”她问。

“陆恒上次查案,拿走过一小碟。”徐鹤说,“还有书记官,说要抄方子。”

“别人呢?”

“……赵德前些日子来讨过一瓶止咳膏,顺手用了我的笔写谢条。”

麦穗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回村后,召集几个常来夜读会的妇人,让她们回忆最近谁问过识字的事。有人说书记官的侄子前阵子总来蹭课,还借过炭笔试写。

她让阿禾去查那孩子这几天去哪儿了。

中午时分,陆恒派人送来一张条子:书记官招供,说是受人唆使,但不肯说是谁。只提到“每月初七送消息,换一袋粟米”。

麦穗看完,把条子烧了。

她坐在讲案前,拿出一块新陶片,开始画另一种水轮结构。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停顿一下。阿禾站在旁边,看见她在轴心位置标了个红点。

“你在想什么?”阿禾问。

“我在想,为什么偏偏这时候送信。”麦穗说,“水轮刚修好,人心刚定。这时候说我通敌,最容易乱。”

“谁想乱?”

“不想让这机器转的人。”她抬头,“或者,不想让我说话的人。”

阿禾没接话。

傍晚,小孩跑来报信,说书记官的侄子连夜跑了,往西边去。

麦穗听完,站起来走向井台。她站在水轮旁边,伸手接了一捧水。水很凉,顺着指缝流下去。

她突然弯腰,拆开轴尾的麻绳。里面缠着一层油布,油布下有一道刻痕,像是用尖石划的符号。

她用指甲抠了抠,认出是个“禾”字,但最后一笔被改成了箭头。

她重新绑好绳子,转身往家走。

进屋后,她从鹿皮囊深处掏出一把小镰刀。刀柄上缠着一撮狼毛,已经发灰。她用拇指摩挲着刀刃,低声说:“风是从内部吹起来的。”

外面传来脚步声,阿禾在门口喊她吃饭。

她把镰刀放回囊中,吹熄油灯。月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桌上的三封信上。其中一封的边角微微翘起,像被人翻过很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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