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锦绣街的古槐巷深处,
岳山驾着马车拐过几道弯,最终停在一扇朴素的木门前。
门板积了层薄灰,未悬匾额,唯有一对褪色的红灯笼昭示着此处曾有人烟。
作为王府亲卫,岳山多在府中当值,这宅子便长久无人打理。
雪雁扶着林黛玉下车,望着巷口那株参天古柏,四周寂寥无人,不由迟疑:“此处真是京城?”
岳山顺手揉乱她发髻:“不过偏僻些罢了。”
林黛玉拢了拢斗篷:“清净反倒难得。”
雪雁指向院落:“这便是咱们的住处?”
岳山点头推门:“许久未归,且先收拾。”
三间青瓦房呈下山虎格局,正厅两侧各带耳房,东西厢房连着灶屋与仓房,后院马棚旁有口老井,井畔枣树新芽初绽。
雪雁瞪圆眼睛:“这般窄小?”
“自比不得荣国府。”岳山拍去窗棂浮尘,“东屋归我,西屋留与你们。”
雪雁忆起贾府冷眼,忽然释然:“大宅院里受气,倒不如这小院自在。”
林黛玉指尖抚过枣树皴裂的树皮,仰面感受穿堂风,眉目渐舒。
“再耽搁天便黑了。”她转身轻笑,裙裾扫过石阶青苔。
雪雁卷起袖子:“我去铺床!”
待她跑开,岳山栓好马匹,院中只剩散落箱笼待归置。
林黛玉立于廊下,看岳山搬运箱柜的身影被夕阳拉长。
“原不知令尊所托,仓促间只得暂居于此。”岳山绞着井绳忽道,“过几日另寻宽敞宅院罢。”
林黛玉摇头:“宅子大小无妨,心安处便是家。”
她递上绣帕,岳山愣怔接过,胡乱抹了把脸。
“有桩事须问你。”他忽然转身。
林黛玉歪头:“嗯?”
岳山指着自己面庞:“我看起来很年长么?”
林黛玉唇角微扬,侧过脸去,踩着青石板轻声道:倒也不算老,总比我父亲年轻些。
岳山连连点头:能不叫叔叔吗?听着怪别扭的。
林黛玉掩唇一笑,又正色道:原也不是非要这般称呼,只是当着众人叫叔叔更妥当些。既然你不喜,那便罢了。
私下唤你哥哥,人前仍称叔叔,可好?
岳山望着她,见她身披素白鹤氅,双颊微红,明眸流转。
他暗自思忖:罢了,生得这般好看,说什么都对。
好,就这么说定了。
林黛玉旋身一转,裙裾翩跹,笑盈盈道:原以为岳将军是个不苟言笑的,今日一见却大不相同。
岳山纠正道:是哥哥。哪里不同?
她纤指轻点下颌,认真道:比如这般在意称呼,又爱占小便宜。旁人送的东西,总能寻个由头留下。
岳山虽在衙门当差,俸禄却不丰厚,如今多了两张嘴吃饭,自然要精打细算。
他撇撇嘴不作辩解:有便宜不占......罢了,我去做饭,你带雪雁回屋等着。
林黛玉追问道:有便宜不占是什么?岳大哥竟会下厨?还有我的手帕......
康王府,
花厅内,康王与两位幕僚对坐品茗,眉间隐现忧色。
其中蓄着八字胡的杜恪掐指道:殿下既得兵符,正是建功之时。若能击退北蛮,便足以向天下证明,殿下的文韬武略不输秦王。
寻常百姓家尚讲究长幼有序,殿下入主东宫,自是名正言顺。
另一清瘦幕僚唐骁目光炯炯:不必封狼居胥,只要能退敌守城,对殿下便大有裨益。殿下缺的正是证明自己的机会。
如今表面太平,暗流汹涌,正可徐徐图之。
康王轻叹:二位只言胜算,可兵无常胜。连久经沙场的荣国公都在边关失利,本王岂有必胜把握?
杜恪笑道:殿下勿忧,即便兵败,臣等也备好后手。
康王若有所悟:卿是指秦王府那三位将军?
杜恪点头:正是,但不止于此。
唐骁接道:不如调岳山入军,替换其中一位。能得秦王器重,必有过人之处。
康王对唐骁所言不以为然,挥手打断道:本王已查过那人来历,近两年方得势,入秦王府时虚报年岁,实则不过十六。皇弟这次可看走了眼,依本王看,不过是个贪图虚名的小儿,岂能与这三位战功赫赫的将军相提并论。
与幕僚畅谈片刻后,康王忽又叹息:秦王府兵强马壮,即便少了三位将军,仍有堪比禁军的亲卫,我府上终究不及。
杜恪劝慰道:殿下无需忧虑,待我等筹谋妥当,这些都不会妨碍您入主东宫......
没想到岳将军还有这般手艺。
雪雁盯着满桌菜肴直咽口水。早在荣国府时她便饥肠辘辘,却硬是撑住了没露馋相。
如今虽居所简陋,但见姑娘眉梢眼底尽是笑意,雪雁也放下心来。
仓促间只备了些家常菜,明日采买齐全了再好好款待你们。初到京城的岳山尽着地主之谊。
在自己家不必拘礼,快动筷吧。
听得此言,林黛玉与雪雁方才举箸。
看着两人吃得香甜,岳山心头涌起难言的满足感,仿佛养孩子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用 ,雪雁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靠在椅背上:多谢岳将军款待。
林黛玉也搁下筷子,执帕轻拭唇角,眉眼弯弯:多谢岳大哥。
往后日日如此,若次次都要道谢,反倒生分了。
雪雁瞅瞅林黛玉,又看看岳山,见二人相处自然亲昵,这才惊觉自己仍以相称,倒显得格格不入。
她慌忙起身行礼:我先去收拾碗筷。说罢便溜走了。
望着雪雁背影,林黛玉轻笑:这丫头总是冒冒失失的。
这一日波折起伏,但在岳山身边,先前的烦忧都烟消云散。比起富丽堂皇的荣国府,这小院更令她安心,对未来的日子也生出期待。
林黛玉托腮望着岳山出了神。
岳山连唤数声才将她唤回:明日去市集,可有什么想要的?
嗯......想要些文房四宝和书籍。
想看什么书?
幼时读过四书,如今在看《女四书》。
听闻是教导三从四德的书籍,岳山皱眉道:这些死板的教条有何益处?令尊是探花郎,你天资聪颖,不如多读些经典。
林黛玉疑惑:女子又不能科举,学这些岂不被人说是不务正业?
夜深人静,林黛玉与雪雁同卧一榻。
岳山的话语在她心头萦绕不去,竟与母亲生前所言如出一辙。林黛玉心中震动,又添几分思念。白日里她强忍泪水,此刻却再难抑制,泪珠无声滑落。
雪雁被细微的啜泣声惊醒,起身点灯问道:“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林黛玉轻声道:“无碍。”
雪雁又问:“可是在府中受了委屈?”
“并非如此。”
“莫非岳将军惹姑娘伤心了?”雪雁自语,“这倒不像他的性子。”
林黛玉微微颔首,“岳大哥待我极好,只是……我想娘亲了。”
雪雁一时无言,只得轻抚她的背脊,柔声劝道:“姑娘不是要为岳将军绣荷包?明日我便去挑些上好的绸缎。若今夜哭肿了眼睛,明日岳将军见了岂不担忧?”
林黛玉这才止住泪,低声道:“歇下吧。”
……
次日,岳山先去王府点卯,正欲上街采买,恰遇秦王自宫中归来,神色凝重。
岳山上前问道:“王爷为何愁眉不展?”
秦王叹道:“今日父皇为大哥饯行,却称病不见孤。不知是龙体欠安,还是对孤心生嫌隙。”
秦王在民间声望极高,坊间皆传其功绩,反倒令天子不悦。虽屡次派人平息流言,却收效甚微。
岳山沉吟片刻,问道:“宫中可有府中眼线?”
秦王摇头:“此举未免太过。”
岳山直言:“末将以为,欲求自保,须抢占先机。不仅宫中,康王府亦当安插耳目,方能未雨绸缪。兵法有云,胜者先胜而后求战,败者先战而后求胜。”
秦王闻言,眉头舒展,拍其肩道:“往日只知你武艺超群,今日方见识大将之才。你且去忙,不必日日点卯,孤自会与幕僚商议。”
说罢,命亲卫取二百两银钱相赠,亲自送岳山出府。
岳山采买完毕,载满一车归家。他扛着一面铜镜踏入院中,朗声道:“雪雁,开门!”
岳山把铜镜搁在林黛玉房内的案几上,拭去额间汗珠笑道:我独居时用不着这些,你们女儿家却少不得。
另备了些诗书经卷,若看腻了,随时与我说。
林黛玉只抿着唇往锦衾里掖物件。
藏什么呢?岳山探头。
小姑娘颊边挤出梨涡:岳大哥想得周全,我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
半截绣绷却从她肘后支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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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两个丫头神色惶惶,岳山索性不再深究。
总归小姑娘有些闺阁私密也是常理。
物件都在这儿了,收拾完便来用膳。
待脚步声远去,雪雁拍着胸口喘气:姑娘方才险些露馅!
你倒会挑时候放人进来。林黛玉抖开被褥,露出歪歪扭扭的牡丹绣样,若有个师傅指点便好了。
雪雁忙岔开话头:岳将军备了奶羹呢。
馋猫!林黛玉拧她腮帮子,就知道吃。
......
花厅里摆着四碟八碗。
岳山特意煨了 燕窝,见雪雁面颊绯红进来,奇道:这丫头脸怎么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不妨事。雪雁偷瞄林黛玉,忽见桌上乳糕,脱口道,正巧给姑娘补过生辰。
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