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踏碎长街死寂,火把的光晕在风雪中拉扯出幢幢鬼影,更映得那破庙如同巨兽口中幽深的洞。
“让开!县令大人到!”
一声尖利的呼喝穿透风雪,围堵的兵丁差役们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人人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又愈发惊惧的复杂神情。
一辆双辕马车在庙门前不远处戛然停住,车帘猛地被一只保养得宜、却微微颤抖的手掀开。县令刘文山几乎是跌撞着冲下车,他甚至没戴官帽,发髻有些散乱,紫膛脸此刻是一片灰败的蜡黄,眼圈赤红,目光死死钉在庙门口那具蜷缩的、盖上了不知谁扔的破麻布的干尸上。
“琨儿…我的琨儿!”他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踉跄着就要扑过去,却被身旁的师爷和两名心腹死死拉住。
“大人!大人节哀!那妖人…那妖人还在里面!”师爷声音发颤,死死拽着刘文山的衣袖,眼睛惊恐地瞟向破庙那黑洞洞的门口。
刘文山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瞪向破庙,胸口剧烈起伏,悲怒、恐惧、还有一种无法理解的震骇在他脸上交织扭曲。他推开搀扶的人,整理了一下官袍,试图维持一县之尊的威严,但那不断哆嗦的嘴唇却出卖了他。
“里…里面的妖人听着!”刘文山的声音嘶哑干涩,在风雪中传开,“你…你杀害本官独子,罪该万死!若…若现在出来伏法,本官…本官或可给你一个痛快!”
声音色厉内荏,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破庙里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雪卷过破洞的呜咽。
这死寂比任何叫骂都更令人心头发毛。
刘文山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滑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壮胆,猛地一挥手:“弓箭手!给本官瞄准!若那妖人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
外围的弓箭手硬着头皮再次拉满弓弦,冰冷的箭镞对准庙门,但他们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衙役!进去拿人!”刘文山又指向那几个面如土色的差役。
被点到的差役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哀求地看着县令,又恐惧地看着那黑黢黢的庙门,哪里敢上前半步。
“废物!都是废物!”刘文山气得浑身发抖,却也不敢真逼他们进去送死。他儿子和那么多家丁的下场就摆在那里!
僵持。令人窒息的僵持。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雪似乎小了些,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越来越重,压得每一个兵丁都喘不过气,冷汗浸透了内衫,又迅速被冻得冰凉。
刘文山焦躁地在马车前来回踱步,不时看一眼儿子的尸体,眼圈更红,却又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破庙里终于有了动静。
不是走出来,而是一道平静的、甚至带着些微倦怠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仿佛说话人就站在他们身边。
“刘县令。”
所有人心头猛地一紧!弓箭手的手指下意识扣紧弓弦。
刘文山脚步一顿,猛地抬头看向庙门。
只听那声音继续道,不疾不徐:“令郎当街强抢民女,鞭挞百姓,死有余辜。你说,是也不是?”
刘文山脸色瞬间铁青,怒喝道:“胡说八道!我儿岂容你污蔑!妖人,休要猖狂!”
“哦?”庙里的声音轻轻上扬,带着一丝玩味,“那不如,我们问问这满城的百姓?问问他们,令郎是何等德行?或者……问问你身边那位师爷,他替你儿子遮掩过多少桩这等‘小事’?”
站在刘文山身旁的师爷猛地一个激灵,脸唰地白了,惊恐地左右张望,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刘文山也是心头狂震,这妖人怎么会知道师爷?!
没等他反应,那声音又慢悠悠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进刘文山的心口:
“永和七年,秋税虚报三成,中饱私囊,白银一千二百两。” “永和八年,河道修缮款,克扣大半,以沙土充石料,致今夏堤毁人亡。” “永和九年,今春,王家献上美婢两人,夜明珠一斛,求你压下其子打死佃户一案……” “还有……”
“住口!!”刘文山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得变了调,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彻底的恐慌和难以置信!这些事,这些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绝不可能为外人所知的隐秘,怎么会……怎么会被这妖人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他感觉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所有肮脏和丑陋都暴露无遗!周围那些兵丁差役虽然低着头,但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呼吸,都充满了惊疑和一种可怕的沉默。
“妖言惑众!妖言惑众!”刘文山状若疯癫,指着破庙嘶吼,“杀了他!给我放箭!放箭!乱箭射死他!”
然而,周围的弓箭手却犹豫了,手臂颤抖着,竟无一人敢松开弓弦。
那庙里的声音,能凭空把人变成干尸,还能知道县令老爷这么多阴私事……这哪里是妖人,这简直是妖魔!对他放箭?谁知道会不会下一刻死的就是自己?
“你们…你们敢违抗命令?!”刘文山气得浑身哆嗦,拔出身边护卫的腰刀,就要亲手砍人。
就在这时。
破庙那漆黑的门口,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张平。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单衣,身形瘦削,但背脊挺直。风雪吹拂着他的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睛。
他一步步走出来,走向那明晃晃的刀枪箭矢,走向惊怒交加的县令刘文山。
他每一步落下,围着的兵丁就齐刷刷后退一步,刀枪不由自主地垂下,无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刘文山举着刀,看着步步走近的少年,尤其是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恐惧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要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
张平在距离刘文山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地上刘琨的尸体,又落回刘文山那张扭曲惊恐的脸上。
“刘县令,”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你刚才说,要给我一个痛快?”
他微微歪了歪头,像是真的好奇。
然后,缓缓抬起了右手。
掌心向上,五指微张。
那道繁复诡异的金色纹路再次浮现,散发出微弱却令人心悸的光芒。
“不如……”
张平看着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刘文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先给你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