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浦义雄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青筋暴起,眼中凶光毕露。通译结结巴巴地将话转述过去,倭船上一片哗然。松浦义雄死死盯着朱慈兴,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撕碎。僵持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他猛地一挥手,用倭语厉声咆哮了几句。很快,几艘小早船被放下,驶向朱印船队后方。不多时,小船上载着几十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汉人男女,缓缓靠上了安平码头。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咸腥的海水味。
人市开在妈祖庙前的广场上。被赎回的渔民吴阿福,在认出人群中没有自己妻女后,扑倒在朱慈兴脚前的尘埃里,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嚎哭:“陛下!陛下开恩啊!我那苦命的婆娘…我那才十岁的囡囡…还在长崎…还在长崎那吃人的窑子里啊!求陛下救救她们!救救她们啊!”他用额头疯狂地撞击着地面,血和泪混在一起,在青石板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朱慈兴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他脸上的肌肉绷紧如岩石,唯有眼中翻腾的怒火和杀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次日清晨,朝阳初升,海面镀金。朱慈兴竟亲自登上了松浦义雄所在的旗舰。他没有带卫队,只让几个健壮的军士抬着十几个沉重的、装满上好甘蔗种苗的箩筐跟在他身后。松浦义雄带着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在甲板上相迎。
“陛下亲自押送蔗种,真是给足了鄙人颜面。”松浦义雄皮笑肉不笑地躬身。
朱慈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船舷边,俯瞰着下方碧蓝的海水。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冷硬如铁:“倒!”
军士们毫不迟疑,两人一组,抬起沉重的箩筐,将里面青翠饱满的甘蔗种苗,哗啦啦地尽数倾倒入海!如同下了一场绿色的急雨。
“陛下!你——!”松浦义雄的笑容僵在脸上,瞬间转为暴怒,右手猛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发白。
朱慈兴一脚踢翻了脚边最后一个空荡荡的箩筐,木筐翻滚着撞在船舷上。他转过身,目光如两把淬火的利刃,直刺松浦义雄:“把这些空筐,抬回去。告诉德川家光,”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立刻!送还所有被掳的汉家妇孺!一个不少!否则,下次孤王命人沉入这大海的,就不是甘蔗种——”他逼近一步,杀气凛然,“而是你们船上的铁炮!连人带船,一起葬身鱼腹!”
箩筐被抬下旗舰。海浪贪婪地吞没着漂浮的蔗种,形成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绿色漩涡。几个贪婪的倭商,眼见那些上好的种苗白白浪费,心疼不已,趁着小艇靠近漩涡边缘打捞的机会,偷偷伸手去捞漂浮的种苗。
“啊——!”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一个倭商猛地缩回手,掌心赫然被几枚尖锐乌黑、深深刺入肉中的铁蒺藜扎穿!鲜血汩汩涌出。另外几个捞到箩筐碎片的人,也相继发出痛呼,他们的手指被箩筐底层暗格中预先铺设的、涂了污物的尖锐铁刺扎伤,伤口迅速发黑肿胀!
“八嘎!卑鄙!”松浦义雄在旗舰上看得真切,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
朱慈兴已头也不回地踏上了返回的跳板,海风卷起他赤色的袍角,猎猎作响,如同胜利的旌旗。冰冷的话语顺着风飘回:“这是利息。人,尽快送来。”
***
荷兰人的报复,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狠。就在朱慈兴以铁血手段震慑倭寇后不过旬日,天际线处,桅杆如林升起。超过三十艘悬挂着荷兰东印度公司红白蓝三色旗的大型盖伦战舰,配合着近二十艘形制诡异的倭寇关船,组成了一支庞大的封锁舰队,如同一条带毒的巨蟒,死死扼住了台湾海峡的咽喉要道。所有通往福建、吕宋乃至南洋的航线被彻底切断。商船一旦靠近,迎接他们的便是猛烈的炮火和无情的跳帮劫杀。安平港内,原本帆樯如云的景象迅速凋零,码头上堆满了无法运出的蔗糖、硫磺和鹿皮,在潮湿的海风中渐渐散发出腐败的气息。市面萧条,物价飞涨,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刚刚摆脱疫病阴影的东宁蔓延。
承天府偏殿内,气氛凝重如铁。海防图铺在巨大的案几上,代表着荷兰与倭寇舰队的黑色木块密密麻麻地压在代表航道的蓝色丝线上。郑成功脸色蜡黄,不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每一次咳嗽都让他高大的身躯痛苦地佝偻下去,手帕上的血点已连成一片。他强撑着,用炭笔在图上鹿耳门北侧一处不起眼的海礁群旁重重画了一个圈。
“陛下…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喘息良久,才继续道,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红毛与倭寇联军,看似势大,实则…各怀鬼胎。倭船轻快,利于近岸袭扰,但远海炮战,非其所长。红毛船坚炮利,却吃水深,最惧…浅滩暗礁。此处‘鬼牙礁’,水道极险,暗流汹涌,红毛大舰绝不敢入…咳咳…然倭寇小船可勉强通行…此乃破局之隙!”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海防图上那个圈的中心。那是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带着奇异螺旋纹路的白色贝壳——正是奇袭玳瑁屿时,朱慈兴从岩缝中撬出、后被高山族战士认出带有“巫毒符”的那一枚!
烛光下,贝壳内壁用暗褐色干涸血迹绘制的缠绕毒蛇图腾,显得格外狰狞邪异。
“陈泽…勾结红毛,此物便是…信物之一。”郑成功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痛恨,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番社巫医识得此符…言其乃…‘血蛇缚魂咒’,歹毒非常…需特定血脉为引,方能激发反噬…臣…咳咳…臣斗胆,请陛下…行险招!以此符为饵,假意…假意沟通红毛,诱其分兵入礁…再于礁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反施诅咒?”朱慈兴拿起那枚冰凉诡异的贝壳,指腹摩挲着内壁那干涸的血蛇纹路,一股阴冷的气息仿佛顺着指尖缠绕上来。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郑成功,“如何施?谁的血脉为引?又如何确保能反噬其主?”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此符…需施咒者仇敌之血为引…方具效力。陈泽已死,其血无用…然此符最初…必是为陛下…或为臣所备!”他眼中寒光一闪,“陛下万金之躯,不可轻动。臣…愿献此残躯之血为引!巫医有法…可将此符邪力,暂时封入特制药箭…待红毛主将入彀,近身而发!纵不能真取其性命,乱其心神…足矣!此计凶险…然敌强我弱…唯有…行此诡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殿内死寂。只有郑成功压抑的喘息声和灯花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朱慈兴紧紧攥着那枚邪异的贝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郑成功蜡黄如金纸的脸、嘴角未擦净的血迹,还有那眼中燃烧的、近乎献祭般的决绝火焰。良久,朱慈兴猛地将贝壳重重拍在海防图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好!”一个斩钉截铁的字眼从他牙缝中迸出,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就用这‘血蛇’,咬死那些红毛豺狼!王弟,取血!”
***
腊月十八,子夜。无星无月,海天如墨。凛冽刺骨的咸腥海风,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安平港外漆黑的海面。朱慈兴站在一艘经过特殊改装的荷兰式商船“飞蛟号”的船头,褪色的赤龙纹斗篷在狂风中疯狂鼓荡,猎猎作响,仿佛一头欲挣脱束缚的怒龙。他身后,十二艘精选的明军战船如同蛰伏的巨兽,熄灭了所有灯火,只依靠最熟悉这片暗礁险滩的番民水手操舵,紧贴着狰狞的鬼牙礁边缘,悄无声息地破浪前行。
船舱里,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散发出新稻谷特有的干燥清香。然而,每一个麻袋之下,都巧妙地隐藏着三门精心保养、涂抹了厚厚防锈油脂的折叠式弗朗机炮!冰冷的炮管在黑暗中沉默着,等待着咆哮的时刻。
郑成功裹着厚厚的裘氅,由两名亲兵搀扶着,艰难地登上“飞蛟号”船舷。他脸色在昏暗中更显灰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如同破损的风箱。
“陛下…”他刚开口,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好容易平复,声音虚弱却急切,“万…咳咳…万不可亲临锋镝!礁区凶险…伏击之事,交予…交予陈泽旧部副将周瑞即可…陛下身系东宁…”
话音未落,朱慈兴已转过身。他手中托着一方沉重之物,在昏暗的船灯下,那物事散发出温润而内敛的光泽——正是那道裂痕如台湾山川的玉玺!
“接着!”朱慈兴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将玉玺稳稳地塞进郑成功冰冷的手中。玉玺入手沉重,那道裂痕的触感清晰无比。“此战若有不测,”朱慈兴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未知的前方,带着一种托付江山的沉重,“立鲁王后裔!持此玺,护我东宁!”
郑成功浑身剧震,捧着玉玺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眼眶瞬间通红,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痛沙哑的哽咽:“…臣…领旨!陛下…珍重!”
朱慈兴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飞蛟号”连同十二艘战船,如同融入墨汁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鬼牙礁迷宫般的水道,消失在前方更加浓重的黑暗与惊涛之中。
***
涨潮时分,海流变得异常汹涌。玳瑁屿那座新筑的荷兰炮台,巨大的探照灯如同地狱恶魔的独眼,惨白的光柱在漆黑的海面和嶙峋的礁石间来回扫视,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
“飞蛟号”如同鬼魅般从一块形如巨兽獠牙的礁石阴影后猛然冲出!几乎就在同时,那道惨白的光柱如同宿命的锁链,不偏不倚,正正地罩住了船头昂然挺立的朱慈兴!
刺眼的白光将他和他身后鼓荡的赤龙斗篷照得毫发毕现!就在这被强光吞噬的一刹那,朱慈兴的目光穿透光幕,死死锁定了炮台了望口后一个惊愕的身影——金发,鹰钩鼻,深陷的眼窝中那双熟悉的、充满怨毒和野心的蓝色眼睛!正是三年前从热兰遮城如丧家之犬般逃走的荷兰总督秘书,范德林!
炮火轰鸣前的死寂,仿佛被无限拉长。朱慈兴能清晰地看到范德林脸上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表情。强光同样照亮了范德林胸前——一枚样式古怪的银质十字架吊坠在炮台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那十字架的横杆末端,赫然是两枚被巧妙熔铸进去的“万历通宝”铜钱!
两人隔着一片被照得惨白、波涛翻涌的死亡之海,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剑般狠狠撞在一起!炮火的闪光在朱慈兴眼中炸开,也映亮了他为了轻便行动而敞开外甲下露出的内衬——那并非绫罗绸缎,而是一块由无数颜色、质地各异的碎布拼缀而成的“百家衣”!粗麻、土布、葛衣…甚至夹杂着几缕染色的藤甲纤维!那是东宁军民,无论汉番,最卑微也最坚韧的底色!
也就在这一瞬,范德林胸前那枚熔铸了万历通宝的异教十字架,在炮火的映照下,反射出一道诡异而冰冷的光,仿佛带着某种亵渎的诅咒。
“开炮——!”朱慈兴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撕碎了短暂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