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烈祠内,一片死寂,沉重的氛围仿佛能压垮人的灵魂,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烛火在穿堂而过的海风中摇曳,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吹灭,那微弱的火苗在朱慈兴的脸上投下剧烈晃动的光影,将他那僵立的身形拉长又扭曲,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孤独的鬼魂,被钉在香案之前。
朱慈兴的手指紧紧捏住那片薄如蝉翼的宣纸,仿佛它是他生命的全部。那上面的瘦金体字迹锐利如刀,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睛:“朕若罹难,慈兴当继大统——父字”。
那声惊雷仿佛还在他的耳膜深处炸响,久久不散。陈泽临刑前那狂笑的狰狞面容,与这纸薄如命运般的诏书在他的脑海中反复撕扯,让他的内心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挣扎之中。
玉玺就静静地搁在供案的一角,那道贯穿印体的裂痕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清晰,仿佛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鲜红的印泥渗入其中,蜿蜒如一道凝固的血痕,更像极了台湾岛那嶙峋的山川,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沧桑与苦难。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重而缓慢。朱慈兴没有回头,只将那片宣纸轻轻覆在香案上郑成功手书的灵牌旁——那里已悄然多了一块无字之木,是为那不知真假的永历帝所设的衣冠冢。
“陛下,”郑成功的声音仿佛被砂纸摩擦过一般,嘶哑得让人听了都觉得喉咙疼痛难忍,而且还伴随着无法抑制的剧烈呛咳,“微臣……咳咳……微臣已经遵照陛下的旨意,暂时扣押了陈泽的供词,并且将其秘密隐藏起来,没有对外宣扬。然而,如今人心惶惶,躁动不安,朝堂之上,更是暗流涌动,局势十分紧张。”
郑成功艰难地走到香案的另一侧,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无字的灵牌以及放置在其上的密诏,眼神深处流露出一丝复杂而又痛苦的神色,但这丝痛楚很快就被更深沉的忧虑所掩盖。
朱慈兴则缓缓地抬起手,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玉玺上那道狰狞的裂痕,一股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直抵心底,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暗流?”朱慈兴的声音低沉而又压抑,仿佛是在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这岂止是暗流啊!孤王如今所站立的这片土地,早已如同火山口一般,危机四伏。陈泽所说的那些话,如果是真实的,那么我们这些年来浴血奋战、拼死守护的名分和声誉,恐怕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可若是他的供词是假的,那么能够将这等虚假信息渗透到如此地步的幕后主使,其心可诛,其势力更是深不可测啊!”
说到这里,朱慈兴突然猛地攥紧了拳头,由于太过用力,他的指节都因为充血而变得发白,“无论陈泽的供词是真是假,这‘永历’二字,都已经成为了紧紧勒在我东宁脖颈上的绞索!”
郑成功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慌忙用一方素帕捂住口,再摊开时,帕心赫然一团刺目的暗红。他喘息着,声音愈发微弱:“陛下…咳咳…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荷兰红毛、倭寇、乃至暗处的清狗,皆在虎视眈眈。若朝堂自乱,不攻自破啊!”
“稳住?”朱慈兴霍然转身,眼中血丝密布,如燃烧的炭火,“如何稳?靠这裂开的玉玺?靠一个真假莫辨的‘太子’名分?”他指向那块无字灵牌,又猛地指向祠外风雨如晦的夜空,“孤王要的不是稳!是破而后立!是撕开这层遮羞布,让我东宁军民,为自己而战!为脚下的土地而活!”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内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郑成功看着年轻君主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火焰,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将那染血的素帕默默攥紧。
废除永历年号的诏书,由军器局特制的铅活字铿锵印出。这些铅活字并非普通之物,它们是由缴获的荷兰铅弹熔铸而成,每一枚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仿佛承载着无尽的重量。
当这些字块被印在诏书上时,发出的声音清脆而有力,如同战鼓擂动,震撼着每一个听闻此讯的人的心灵。每一个字都如同千钧重锤,狠狠地砸在人们的心上,让人无法忽视。
盖印之日,赤崁城头狂风呼啸,风声如鬼泣一般凄厉。狂风卷起沙尘,遮天蔽日,使得人们几乎睁不开眼睛。朱慈兴站在城楼之上,他的身影在狂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但他的神情却异常坚定。
他亲自捧起那方沉重的玉玺,玉玺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狂风不断地撕扯着他的龙袍,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想要将他从高台上拽下来。然而,朱慈兴并没有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所动摇,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将玉玺缓缓地压向铺展在案上、墨迹未干的诏书绢帛。
“砰!”
一声闷响,这声音不同于往常的清脆,而是带着一种沉闷和压抑。印泥的红色鲜艳而刺眼,仿佛是鲜血一般。而就在这一瞬间,人们惊讶地发现,那玉玺底部狰狞的裂痕,竟然在巨力的作用下,在绢帛上清晰地拓印了出来。
那裂痕蜿蜒曲折,宛如一幅微缩的台湾山海图,展示着这片土地的壮丽与沧桑。血红的“裂痕”横亘在“废除永历,改元东宁”的字句之上,触目惊心。狂风更烈,卷起绢帛一角,那血红的“地图”仿佛要活过来一般。城下观望的军民一片死寂,唯有风声呜咽。
“天…天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颤巍巍跪倒,老泪纵横。
“不!”朱慈兴猛地拔高声音,压过狂风,他一把抓起印好的诏书,将那道血红裂痕高高举起,向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看清楚了!这不是天意!这是我东宁的伤痕!是红毛的炮火,是倭寇的刀锋,是内贼的背叛,烙在这片土地上的印记!从今日起,再无永历!只有东宁!我们脚下的土地,就是我们的国!我们手中的刀枪,就是我们的法!这道裂痕,”他手指用力戳着绢帛上鲜红的印记,“就用红毛夷的血,用叛徒的头,用我们收成的稻谷,给孤王填平它!”
吼声在狂风中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城下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海啸般的吼声:“东宁!东宁!填平它!”吼声震散了部分阴霾,却也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隐藏的危机。
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
废除年号的余波尚未平息,一场更阴狠的风暴已悄然席卷屯田军营。起初只是零星几人高烧、呕吐,军医按《瘟疫论》开方施药,收效甚微。不过数日,疫情如野火燎原,成片的士卒蜷缩在污秽的草席上抽搐,面颊赤红,呼吸如同破败的风箱,肋下、腋窝处开始浮现铜钱大小的暗红斑块,继而溃烂流脓,恶臭弥漫营区。绝望的气息比瘟疫本身蔓延得更快。
朱慈兴不顾劝阻,掀开一处病帐厚重的草帘,浓烈的腐臭混杂着草药和排泄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帐内光线昏暗,呻吟声此起彼伏。一个穿着传统平埔族麻布袍、脸上绘着赭红色古老图腾的老巫师,正佝偻着背,用一根骨片从一个黝黑的陶罐里刮出粘稠如柏油般的黑色药膏,颤巍巍地涂抹在一个昏迷士卒溃烂的额头上。那药膏气味刺鼻至极,直冲脑髓,像腐烂了多日的咸鱼混合着某种辛辣的草木灰烬。
“恶灵…附体了…”老巫师感受到身后的动静,浑浊的眼睛看向朱慈兴,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敬畏与深重的忧虑,他颤声解释着,枯瘦的手指向旁边一个盖着木盖、里面传出细微爬搔和硬壳摩擦声的陶罐,“祖灵的怒火…需要平息…用圣蝎的毒…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