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兴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刀,迅速扫过自己这支伤痕累累的船队。
原先数十艘大小战船,此刻环绕在旗舰周围的,只剩区区八艘!
其中三艘伤痕累累,主桅折断,帆布破如蛛网,仅能勉强漂浮;两艘较小的哨船更是布满焦黑弹孔,船体严重倾斜,海水不断从破口涌入,水手们正拼命地向外舀水。
真正能算得上还有一战之力的,只有自己脚下的这艘主力大福船和旁边两艘稍小的福船了。
船体上遍布着刀劈斧砍的痕迹和焦黑的炮击凹坑。
“传令!”朱慈兴的声音炸雷般响起,斩钉截铁,瞬间压下了所有惊恐的议论,“所有能动的船!立刻向我靠拢!收拢队形,呈锋矢状!伤船居中!快!”
旗手立刻爬上高处,不顾一切地挥动起残破的令旗。
残存的几艘战船如同濒死的巨兽,挣扎着、互相碰撞着,艰难地向旗舰聚拢。水手们吼叫着,用尽最后力气调整风帆角度,试图从混乱中理出一丝秩序。
然而,速度太慢了!清军那庞大的舰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
桅杆顶端的了望哨甚至已经能看到对方炮窗内隐隐透出的、准备发射的炮口寒光!那“张”字帅旗在风中狂舞,带着赤裸裸的杀意。
“八里…六里了!” 了望哨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次报数都如同催命的鼓点。
朱慈兴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目光如电,飞速掠过四周海况,扫过己方残破的船体,最终定格在那些船舷边漂浮的、属于清军的破碎船板和肿胀尸体上。
一个极其疯狂、代价惨重,却又可能是唯一生机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他猛地抓住郑成功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国姓爷!带上你的人,立刻去!把所有能拆下来的木料——床板、舱门、压舱石上盖的木板,甚至…甚至阵亡兄弟的棺木!全部拆下来!浸透火油!快!要快!我们没有时间了!”
郑成功一愣,瞬间明白了朱慈兴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但瞬间被决绝取代:“遵命!兄弟们,跟我来!”他嘶吼着,带着几十个还能跑动的亲兵,如同旋风般冲向船舱各处。
“其余人等!”朱慈兴的声音再次拔高,盖过甲板上的混乱,“检查所有火铳!装填!弓箭手准备火箭!炮手,把剩下的火药集中到左舷!把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给老子堆到左舷船头!”
他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下,“右舷水手,给老子拼命划桨!舵手,稳住方向,偏东十五度!抢上风头!”
整个旗舰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巢,瞬间爆发出一种绝望的忙碌。
士兵们丢下刀剑,扑向火铳和弓箭,手忙脚乱地装填火药和箭矢。
炮手们吼叫着,将所剩无几的火药桶从右舷滚向左舷,堆放在船头位置。
水手们则疯狂地摇动船桨,巨大的木桨拍打着海面,激起浑浊的水花,试图让这伤痕累累的巨兽稍微偏转方向,抢占那至关重要的上风位。
甲板上,郑成功带人疯狂地拆卸着一切能燃烧的木质结构,刺鼻的火油味迅速弥漫开来,与血腥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五里!”了望哨的声音带着哭腔。
做完这些部署之后,朱慈兴那强撑着的身体就像是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欲坠。他努力想要站稳脚跟,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踉踉跄跄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突然,他的身体猛地一晃,一个不注意,差点就摔倒在地。
一旁的守卫见状,急忙冲上前去扶住了朱慈兴。他们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到角落里,让他能够稍稍休息一下。
然而,朱慈兴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得到缓解。随着船体的颠簸,他的身体不断地遭受着剧痛的折磨。那疼痛犹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他的骨头,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紧紧地皱起,浓密的长睫在他那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了两片阴影。
然而,外界的一切喧嚣——郑成功那如同炸雷般的吼声,士兵们绝望奔走的沉重脚步声,木料被暴力拆解的刺耳碎裂声,还有那越来越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火油与血腥混合的气味——都如同冰冷的潮水,清晰无比地灌入他昏沉的意识。
‘成了……郑森这把刀,算是握住了……’ 一个微弱而冰冷的意念浮动。然而,了望哨那带着哭腔的“五里”如同冰锥刺入,‘郑森…孤的国运…看你这一搏了……’
“三里!”了望哨的声音如同鬼魅穿透甲板。
几乎在报数声落下的同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剧烈的震动从船底猛地传来,朱慈兴的身体猛地一弹,五脏六腑都似被震得移了位。
炮击!开始了!清虏的开炮了!
紧接着,仿佛点燃了地狱的引信,震耳欲聋的炮声连成了片!轰!轰!轰!轰!炮弹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声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狞笑,狠狠砸落在旗舰周围的海面上!
“噗通!噗通!” 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冰冷的海水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浇在甲板上,也顺着缝隙涌入下层舱室。每一次爆炸都让船体剧烈摇晃,如同置身于狂暴的惊涛骇浪之中。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穿透炮火的轰鸣,清晰地传来,随即戛然而止。那是某个不幸被炮弹直接命中的士兵发出的最后哀鸣。
“稳住!稳住!抢风!抢风啊!” 郑成功的声音在炮火中炸响,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疯狂。
朱慈兴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每一次炮响,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口。
他仿佛能“看到”甲板上血肉横飞,能“听到”士兵临死的哀嚎。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会死在这里吗?’
“轰!!!”
又是一声近在咫尺的恐怖爆炸!这次,爆炸点似乎就在旗舰左舷不远!整艘船猛地向右侧剧烈倾斜!
朱慈兴的忍不住了,对死亡的恐惧迫使他逃到甲板下蜷缩成一团。
“轰!!!”
炮弹打来,被惯性狠狠甩向潮湿冰冷的舱壁,额头重重磕在粗糙的木板上,眼前金星乱冒。
“保护陛下!” 舱室内的亲卫发出惊骇的吼叫,几个人奋不顾身地扑过来,用身体死死抵住倾斜的舱壁。
海水正从不知何处裂开的缝隙中,带着刺骨的寒意,汩汩地涌进来,迅速漫过草席,浸湿了盖在他身上的棉被。
炮声!摇撼!海水!绝望!了望哨的声音变调得不成样子:“十…十里!” 清军舰队那狰狞的轮廓,在炮口闪烁的火光映照下,已经清晰可见!
甲板上,郑成功如同礁石般屹立在剧烈摇晃的船头,任由冰冷的海水和灼热的木屑碎渣溅满全身。
他死死盯着那如同地狱之门般不断喷吐火舌的清军舰队,眼中血丝密布,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疯狂。
“小刀!火船!准备好了吗?!” 他回头怒吼,声音被炮声撕扯得破碎。
“大帅!成了!三条!” 赵小刀从船舷边探出头,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在他身后,三条临时拼凑、如同巨大火炬筏子般的小船被紧紧系在旗舰左舷后方。
船体上堆满了浸透火油的破碎木板、布条、草席甚至死难者的衣物,散发出浓烈刺鼻的味道。
几个手持火把的水兵蹲伏在船尾,脸在火光映照下,因恐惧和决绝而扭曲。
“好!” 郑成功眼中凶光爆射,猛地抽出腰间那柄寒光四射的雁翎刀,刀锋直指如狼似虎般扑来的清军舰队,“炮手!左舷!所有炮!给老子瞄准张卓的帅船!集中火力!打!”
旗舰左舷仅存的七八门大小佛郎机炮和碗口铳,在炮手的怒吼中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轰!轰轰轰——!”
炮弹呼啸着砸向清军舰队。大部分落入了汹涌的海浪中,激起巨大的水柱,但也有一两枚幸运地砸中了清军前锋一艘赶缯船的侧舷!木屑横飞!那艘船猛地一震,速度顿时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