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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仲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化不开的暑气如同厚重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上。柏油路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发软,每一步踩上去,都像能粘住鞋底,发出“滋滋”的声响。院角那棵老槐树,平日里总是精神抖擞地伸展着枝叶,此刻却也蔫头耷脑,叶子无力地打着卷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蝉鸣声嘶力竭,一声接着一声,好像在替人们喊出心底那股难以排遣的闷气。

我正蹲在门口,专注地补着一只旧鞋。手中的线刚艰难地穿过针孔,就瞧见甲卫东叔叔晃着步子,从巷口缓缓走来。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灰的白大褂,边角早已磨出了毛边,像是岁月无情刻下的痕迹。左胸口袋里露出半截听诊器,金属探头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冷光,却怎么也照不亮他那双空得发慌、满是落寞的眼睛。

他像是没看见我一般,径直撞开了我家虚掩的木门。那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透着无尽的无力感。路过八仙桌时,他的胳膊肘不经意地蹭掉了桌上的搪瓷缸,“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茶水洒了一地,他却连头都没回,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酒柜在堂屋的最里面,是我爸当年从旧货市场精心淘来的。玻璃门上蒙着一层灰,像是岁月蒙上的阴霾。他伸手拉开柜门,指尖在那些酒瓶上缓缓扫过,最后紧紧攥住了那瓶没开封的“古井贡”。拧瓶盖时,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啪”的一声脆响,酒气瞬间弥漫开来,混着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汗味,竟有些呛人。

“不找个杯子?”我下意识地捡起地上的搪瓷缸,想要递过去。他却摆了摆手,那动作带着几分决绝,仰头就往嘴里灌。白酒顺着他的嘴角肆意往下淌,浸湿了他的衣领,在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晕出一片深色的印子,那印子,像极了他女儿留在遗书上的泪痕,透着无尽的悲伤与绝望。他喉结滚动得厉害,喝得太急,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腰弯成了弓,手撑着酒柜,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手背上布满了许多细小的疤痕,后来才知道,那是“文革”时在农村给人接生,被碎玻璃划的,是土法熬青霉素时被火烫的,每一道疤痕都藏着他曾经的苦难与挣扎。

“以前……我也是个能救死人的主儿。”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狠狠磨过,带着无尽的沧桑。他低头看着酒瓶里剩下的酒,眼神飘远了,陷入了遥远的回忆。“49年那会儿,我才十五,娘刚走,肚子饿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整个人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看见游击队招人,想着至少能有口饭吃,能活下去,就去了。”

他用袖子随意地抹了把嘴,酒液沾在花白的鬓角上,像是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有次送情报,藏在当归包里,敌人搜身时,我心里紧张得要命,可面上还得装作镇定,我就说给我娘抓的药,他们捏了捏药包,没发现什么异样,就放我走了。”说到这儿,他嘴角微微扯了扯,像是想挤出一个笑容,可眼里却瞬间涌满了泪,“那会儿我想,等革命成了,我就能好好过日子了,能有一个温暖的家,能让孩子不再受我受过的苦。”

建国后,他如愿去了军医大学。那时的他,白大褂是崭新的,听诊器是锃亮的,浑身都充满了干劲,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医上,解剖图能背得滚瓜烂熟,半夜还在实验室里熬着,为了那一个个医学难题绞尽脑汁。毕业分配到省卫生厅时,他骑着二八大杠,白大褂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色大鸟。

那时的他,觉得日子就像刚开瓶的汽水,满是甜气,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后来经人介绍,他认识了妻子。她是省立医院的护士,穿护士服时特别好看,就像一朵盛开在病房里的洁白花朵,说话声音软软的,给病人扎针时从不手抖,动作娴熟而温柔。他们结婚那天,他请同事们吃了糖,是水果硬糖,含在嘴里能甜半天。他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满心欢喜地说:“我这辈子,终于有个家了。”

三个女儿出生后,家里变得更加热闹了。

二女儿小名叫“念念”,长得最像他,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闪烁的星星,性子也倔得像头小牛犊。

小时候,她总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攥着他的白大褂下摆,奶声奶气地要他讲游击队的故事。

念念学习好,书包里总装着三好学生奖状,每次拿回家,都要小心翼翼地贴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然后踮着脚,眼巴巴地让甲医生帮她扶着胶带,那模样可爱极了。

“她说要考医学院,跟我一样当医生。”甲医生又灌了口酒,酒瓶见了底,他捏着空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满是疼惜与遗憾,“我还说,等她考上了,我就把我那本《内科学》送给她,上面有我画的重点,那可是我一辈子的心血……”

话没说完,他突然哭了,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闷在喉咙里的呜咽,像被捂住嘴的孩子,那哭声里藏着无尽的痛苦与自责。“文革”来的时候,天说变就变,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瞬间打破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妻子是大地主的女儿,红卫兵砸开家门时,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就像一群恶魔。墙上的奖状被撕得粉碎,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他因为没有与地主老婆的女儿划清界限,而被押着游街,白大褂上被泼了墨,那墨汁就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刻在他的身上,也刻在他的心里。

念念躲在角落里,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像要穿透这黑暗的世界。

后来他们被下放到皖南农村,土坯房漏雨,晚上能听见老鼠在屋里跑来跑去的声音,可他却没闲着。村民们缺医少药,他就用自己带的药箱给人看病,没有青霉素,他就用土法熬;产妇难产,他跪在地上接生,膝盖磨破了也没顾上,鲜血染红了地面。

有次一个老太太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地说:“甲医生,你是活菩萨啊。”他那会儿想,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苦也能熬过去,未来总会有希望的。

可熬到平反,家却散了。

他回了家乡,满心欢喜地想重拾以前的日子,可妻子变了,话少了,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冷漠。后来干脆搬了出去,留下一张离婚协议书,那薄薄的纸张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了他们曾经的感情。

大女儿和小女儿跟了妻子,只有念念愿意跟他。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念念身上,每天陪她写作业,给她做她爱吃的红烧肉,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暖。

可高二那年,念念突然变了,不再跟他说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作业本上的字越来越潦草,就像她此刻混乱的心情。

他慌了,买了念念爱吃的水果糖,轻轻敲她的门,里面却传来她冷漠的声音:“爸,你别管我了,我不是你想要的好女儿。”

那天黄昏,他在医院值班,心里却总发慌,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他提前回了家,门是虚掩的,房间里空荡荡的,窗帘没拉,夕阳照在书桌上,上面放着一张纸,是念念的笔迹,字歪歪扭扭,透着无尽的绝望:“爸爸,我活不成你想要的百分百女孩了。”

他手里的听诊器“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声音仿佛是他心碎的声音。他疯了似的往江边跑,4号码头是念念以前常去的地方,她喜欢在那里看船,看着那一艘艘船驶向远方,仿佛在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江边挤满了人,人们的脸上都带着焦急和担忧。有人说看见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跳了江,江水涨得厉害,浪头一卷,人就没影了,就被这汹涌的江水吞噬了。

他在人群里拼命地挤,眼睛急切地搜寻着,终于看见地上放着一双塑料凉鞋,是他去年给念念买的,粉色的,鞋尖有点磨破,那是念念最喜欢的鞋子。

“那是念念的鞋……”他蹲下去,想捡,手却抖得厉害,碰都碰不到,那鞋子承载着太多的痛苦,让他无法触碰。搜寻队捞了三天,只捞上来一本英语课本,封面泡烂了,扉页上还贴着半张三好学生奖状,是念念小学时得的,边角被水浸得发皱,像她哭花的脸,那奖状曾经是她骄傲的象征,如今却成了这悲剧的见证。

“我是医生啊……”甲医生走出我的家门,在路口,他把空酒瓶往地上狠狠一摔,碎片溅了一地,他却像没感觉一样,眼神空洞而绝望,“我能治感冒,能治肺炎,能救难产的产妇,可我怎么就治不好我女儿的心?怎么就留不住她?”

他踉跄着往门外走,我想扶他,他却用力推开我,径直往江边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白大褂在风里飘,像一面褪色的旗,曾经的光彩早已不复存在。

我跟在他后面,脚步沉重而缓慢。我看见他走到江边的柳树下,从口袋里掏出听诊器,那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当年在农村,他用它听过大娘的肺音,听过新生儿的心跳,每一个声音都承载着生命的希望。

现在,他轻轻把它挂在柳枝上,动作轻柔而庄重。金属探头在风里晃,撞得柳枝“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哭。“治得了百病,治不了命。”他喃喃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江水滚滚东流,浪头拍着岸,像是在应和他的话,诉说着这世间的无奈与悲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残腿,小时候,医生说我再也站不起来,我也消沉过,觉得日子没了盼头,如同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深渊,幸亏母亲的坚持,不放弃,才让我丢掉了拐杖,尽管我的残腿崎形,但单独能够行走,但自我感觉,还是看不到一丝光明。

现在,我看着甲医生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不能就这么垮了,生活再难,也得咬着牙往前走。后来听说省电大招生,我连夜报了名,把家里的小台灯搬到桌上,每天晚上学到后半夜,眼皮直打架,可我还是强撑着。课本被我翻得卷了边,笔记写了一本又一本,那一个个字就像我走向未来的脚步。1985年秋天,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特意去了江边,看见甲医生还坐在柳树下,望着江水,眼神呆滞而落寞。柳枝上的听诊器还在晃,只是蒙了层灰,就像他此刻灰暗的心情。

我没跟他说话,只是对着江水站了会儿。风里带着江水的潮气,湿湿的,打在脸上。我想起念念的英语课本,想起甲医生的白大褂,想起自己补过的旧鞋,那些曾经的美好与痛苦都交织在一起。

日子再难,也得往前过,就像这江水,无论遇到多少阻碍,都会滚滚向前。甲医生或许还需要些时间,来治愈这心底的伤痛,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从江水里捞起自己的日子,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就像我,终于捞起了属于我的光,那束照亮我未来道路的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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