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圣马丁清晨，总是弥漫着面包炉的热气和远处垃圾的酸腐混合的气息。我——安德烈斯，每天总在这个时刻穿梭于晨雾中，背着几十斤的硬皮面包前往驻军营。
“快些，安德烈斯！”老板佩雷兹从店门口探头催促，声音疲倦得像生了锈，“军官们点名要刚出炉的，别让那些莱塔尼亚老爷等出火气。”他焦躁地搓着手，眉头夹成了峡谷，似乎被那笔昂贵的税金榨干了气力。
“知道，佩雷兹先生。”我重新勒紧背带上路，脚下的石板路因晨露湿滑发亮。城市街巷里充斥着被压低的愤怒和惶惑：老妇人把晾晒的衣物用力拽下；店主们默默降下遮阳布帘；角落里贴着米兰达先生的悬赏公告——那个常订黑麦面包的律师，如今画像被新涂抹了几道鲜红的十字。空气被拉扯得愈发紧绷，每个脚步都仿佛踏在碎裂边缘。
终于拐过市政广场时，前方路障前突现骚动。几辆满载麻袋的货车被截停，守军士兵的呵斥声刺破压抑空气：“站住！停下检查！”莱塔尼亚制服像一层寒冰在阳光下闪烁。
货车纹丝不动。
“最后一次警告——”士兵拔出军刀，刺啦一声冻住整个街巷。刹那间，无数埋伏的身影骤然从两侧屋顶如洪水般涌出！弩声骤响，火蛇撕扯凝滞晨雾。
我僵在原地，脊背撞在湿冷的墙壁上，身体如灌了冰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领头者持枪飞跃而下——是米兰达！那身形虽穿着陌生的作战装，可那双眼睛和掷地有声的呼喝我瞬间便认了出来：“为了玻利瓦尔！为了我们被践踏的尊严！”
那分明是昨日还向我递来面包钱币的那只修长的手。
士兵的刀没能再抬起第二下，便被击倒。一车车麻袋被扯开，散落满地的并非谷物布匹，而是黝黑油亮的新式弓弩！几个陌生面孔的战士异常灵巧地搬运弹药箱，他们动作标准干练，显然远非本地普通村民——是传说中的哥伦比亚人？
我猛地回神，面包筐滚落一旁。碎砖与玻璃渣如暴雨般飞溅，呛人的硝烟味涌入鼻腔。我沿着墙根蠕动后退，耳畔炸雷般的呼喊正与士兵濒死的惨嚎混作一片。“血”与“光复”这类字眼裹在原石技艺炸裂的声音里，灼痛了肺腑——这不是传闻，火已从远方燃至脚下每一块街石。
枪声终于向总督府方向转移。巷子里仅余硝烟、狼藉尸体与满地武器，冷冽静默得瘆人。我喘息着挪到一堵断墙后，战栗的手摸进面包筐——底层两个硬面包还完整无损，只是顶盖上留下了丑陋的、焦黑的炭痕。那是炉火过猛的印记，佩雷兹常说这面包是“废品”。此时看着这烧焦印记，却似一道闪电劈入麻木心神：那烙印不止在面包上，早刻进这片受煎熬的土地血肉深处。
傍晚回到店中，佩雷兹没有指责面包丢失大半，只面色复杂地坐在角落听广播。“……圣马丁总督府今晨……升起了玻利瓦尔的新旗……”信号被干扰得滋滋作响，断续播报着胜利消息。窗外隐隐传来欢呼浪潮，声音由远及近、愈发响亮。不知名的传单如灰色雪片飘落街头，鲜红的“解放”字样刺穿暮色。
我悄然推开了面包店后门，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梯。远方总督府城楼最高处，一面陌生的旗帜在暮风中飘扬翻卷。旗帜底色如燃烧天际的橘红流火，中央那颗黑色星辰却沉如大地。它取代莱塔尼亚双头羊位置的方式如此锐利，直刺向沉沉压下的夜空。
我在窄小阁楼的寂静中坐下，终于掰开了那焦痕累累的面包。硬脆外壳应声而裂，碎屑簌簌掉落膝上。这食物本不该由我独享，然而今日之后，它的确真正烙上我的血肉记忆。某种与过去不同的存在正在城市的呻吟和星辰旗帜中加速萌芽。我低头用力吞咽最后一口粗粞焦黑的面包屑时，远方黎明一线光芒正穿透窗缝冰冷地映在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