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密集地敲打在陈默的头上、脸上,浸透了他早已污浊不堪的衣物,顺着脖颈流下,与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合,带来一阵阵战栗的寒意。他拄着匕首,每一步都踏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左腿像是脱离了躯干的异物,仅凭着意志和右腿的支撑,勉强拖动前行。
前方的信使,步伐依旧平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幽灵,在黎明前灰暗的雨幕中穿行。他走过堆满腐烂垃圾的角落,绕过锈蚀的消防梯,身影在雨水中显得模糊而失真,唯有脖颈处那一抹偶尔反射灯光的银色逆十字,清晰地标示着他的存在,如同黑暗海面上的航标。
陈默的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视野边缘不断泛起黑斑,耳中除了雨声,便是自己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而杂乱的喘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这条跟随的路会通向何方。匕首的木柄因为湿滑和紧握,几乎要嵌进他掌心的皮肉里。
信使没有走向繁华的主干道,反而拐进了一条更狭窄、两侧墙壁布满涂鸦的小巷。巷子尽头,有一扇不起眼的、漆成深绿色的铁门。信使在门前停下,没有敲门,也没有使用钥匙,只是抬手,用指节在门板上轻重不一地敲击了三下。
片刻沉寂后,门内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铁门向内打开一条缝隙。信侧身闪了进去,在门即将关上的瞬间,他回头,帽檐下那双平静的眼睛再次看了陈默一眼。
没有言语,但那眼神分明是让他跟上。
陈默喘息着,加快了几步(如果那能算加快的话),在铁门合拢前,用肩膀抵住了门缝,挤了进去。
门内是一条向下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楼梯,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旧书籍、灰尘和浓郁咖啡混合的奇特气味。楼梯下方隐约传来低沉的、带有磁性的爵士乐声。
信使已经站在楼梯底部,脱下湿透的连帽衫,露出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和一张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甚至带着几分学生气的脸庞。但他的眼神,却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是一种看透了世事浮沉的、近乎淡漠的平静。他将连帽衫随意搭在手臂上,露出了脖颈上那枚完整的银色逆十字挂坠,造型简洁,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冷冽。
他看了一眼踉跄走下楼梯、几乎要瘫软在地的陈默,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旁边一扇虚掩着的、厚重的木门。
陈默靠在那冰冷的、贴着各种老旧海报和传单的墙壁上,剧烈地咳嗽着,感觉肺都要被咳出来。他看了一眼那扇木门,又看了看信使。
“这里……是哪里?”他嘶哑地问,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楼梯间的爵士乐淹没。
信使没有回答,只是推开了那扇木门。
门后,是一个空间不大,但布置得极具格调的地下室。暖黄色的灯光从复古吊灯上洒落,照亮了满墙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几张看起来舒适却磨损严重的皮质沙发随意摆放,中间是一个充当茶几的厚重木箱。空气中咖啡的香气更加浓郁,角落里一台老式唱片机正悠悠转着,播放着那慵懒的爵士乐。
这里不像安全屋,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学者的书房。
一个穿着熨帖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在一个小吧台后专注地研磨着咖啡豆。听到开门声,他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与这环境融为一体:
“他状态如何?”
这话是问信使的。
信使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失血过多,体力耗尽,左肩贯穿伤感染,但意志尚存。”他的汇报简洁、精准,不带任何个人感情。
老者点了点头,这才缓缓转过身。他大约六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睿智而深邃,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他目光落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倚着门框才能站立的陈默身上,没有丝毫惊讶或厌恶,仿佛只是在打量一件刚刚送达的、有些破损的古董。
“欢迎光临‘渡鸦’的临时驿站,陈默先生。”老者微微一笑,拿起刚煮好的咖啡壶,向两个精致的瓷杯里注入深褐色的液体,“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你可以叫我‘藏书家’。”
渡鸦!果然是“渡鸦”!
陈默心脏一紧,强撑着站直身体,尽管这让他眼前一阵发黑。“阿鬼……在哪里?”这是他最迫切的问题,甚至超过了自身的伤痛。
藏书家将一杯咖啡推向吧台的空位,示意陈默过来坐下。“第三病院,地下隔离区。情况不容乐观,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他的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清道夫’们把他藏得很好,当做最后的筹码。”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这句话让陈默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毫米,但“不容乐观”和“筹码”又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霞姐呢?”他艰难地挪到吧台前,没有去碰那杯咖啡,双手支撑着台面,才能不让自己倒下。
“夜莺女士……”藏书家轻轻啜饮了一口咖啡,微微蹙眉,似乎在对咖啡的口感做出评判,“她的处境比你更危险。老刀亲自审问,意味着‘老爷子’动了真怒。我们目前无法确定她的具体位置,也无法实施有效营救。”
生存概率低于30%。终端里的冰冷评估再次回响。
陈默沉默了片刻,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光洁的吧台面上,形成一小滩水渍。他抬起头,直视着藏书家:“你们……‘渡鸦’,想要什么?我又需要做什么?”
藏书家放下咖啡杯,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深邃的目光如同能看穿人心:“‘渡鸦’寻求的是平衡,是打破某些人以为固若金汤的秩序。而陈默先生你,是一把意外出现,却足够锋利的‘钥匙’。”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需要你继续扮演好你的角色——复仇者,逃亡者。但这一次,你需要更精确地刺向目标。”
“什么目标?”
“拿到‘老爷子’与赵东升、孙明之间,那份最原始、未经任何技术处理的资金往来协议原件。它不在任何电子档案里,只存在于一个地方——赵东升私人书房,嵌在墙壁里的机械保险柜。”
陈默瞳孔一缩。赵东升的家?那个戒备森严,如同堡垒般的别墅?
“这不可能……”他下意识地反驳。以他现在的状态,去闯赵东升的老巢,无异于自杀。
“可能与否,取决于方法,以及……决心。”藏书家语气依旧平和,但话语却重若千钧,“那份协议,是扳倒赵东升和孙明,甚至撼动‘老爷子’根基的关键。也是……或许能用来交换夜莺女士性命的,唯一有分量的筹码。”
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同时,我们会尽力调查第三病院的内部结构,寻找安全救出阿鬼的时机。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拿到协议。”
筹码……救阿鬼,换霞姐……
陈默看着吧台上那杯逐渐冷却的咖啡,氤氲的热气早已消散。他感觉自己就像这杯咖啡,正在 rapidly 失去温度,走向冰冷的结局。
但他没有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需要情报,需要装备,需要……一个能让我进去并且活着出来的计划。”
藏书家脸上露出了真正的、一丝淡淡的笑容。他看向一旁沉默的信使:“‘弦’,接下来,由你配合陈默先生。”
名叫“弦”的年轻信使,平静地点了点头。
藏书家再次看向陈默,目光锐利:“记住,陈默先生。时间不多了。老刀失去了你的踪迹,很快就会扩大搜索范围。赵东升那边,也会因为连续的变故加强戒备。你必须尽快行动。”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
在这间温暖、充斥着咖啡与书香的地下室里,一场针对城市阴影核心的突袭计划,悄然拉开了序幕。而主角,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复仇者,和一个沉默如影的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