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瞬间流露的真情,让容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看着徐振霄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痛苦,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令堂之事,我深表遗憾。”
“但律法无情,你父之罪,祸及家人,非我所愿。”
“当年大赦天下,流刑可免。你为何不去寻一条生路?隐姓埋名,安稳度日?”
“生路?!”听到这个词,徐振霄那一瞬间的脆弱隐去了,他猛地抬头,脸上的痛苦被更加扭曲、更加疯狂的嘲讽取代。
他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仿佛在笑,却比哭还难看:“晚了,一切都晚了……”
“容行简,你知道什么叫‘十恶不赦’吗?”
十恶,容与当然知道。
谋反、谋大逆、恶逆、不道等十项大罪,不在大赦范围之内。
容与目光一凝。难道他……
“弑亲,杀父,屠戮血亲,这就是十恶!遇赦不赦!哈哈哈……遇赦不赦啊……!”徐振霄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病态的得意,和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
“为了逃出那个地狱,为了回来……找你,我亲手烧死了那个老东西!”
他咬牙切齿,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还有那些那些碍眼的庶出弟妹,那个只会阿谀奉承的老东西,那些只会分家产的杂种……”
“看着他们在火里惨叫、挣扎求饶……哈哈哈!真痛快啊。烧!烧得干干净净!这样我就自由了,我就再也不是徐家的罪人了,我就能回来找你……报仇了!!”
徐振霄描述着那惨绝人寰的场景,脸上竟真的浮现出一种扭曲的、近乎陶醉的快感,仿佛那不是令人发指的罪行,而是他挣脱枷锁、获得新生的壮举。
容与闭了闭眼,心中叹息一声。
但是,她却不会将这些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冤有头债有主,她非常确定,自己没有做错:“你父贪墨巨款,祸国殃民,致使堤坝溃决,是罪有应得,与人无尤。”
徐振霄的嗓音尖利:“不过是一些贱民!死就死了,贱命一条!!容行简,你不要找这些借口!明明是……明明是你嫉妒我,才费尽心机……”
“徐振霄!”容与的声音陡然拔高,她眼中第一次爆射出凌厉如实质的寒芒,那寒芒中蕴含着滔天的愤怒。
“你已丧心病狂,泯灭人性!”
“当年大水,东村王伯一家七口,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溺毙在洪水中!西乡三百亩良田尽毁,颗粒无收,数百户人家流离失所,寒冬腊月冻毙于道旁者不计其数!”
“他们的命,在你眼里,难道就只是‘贱命一条’?就只是‘死就死了’?!”
“你只记得你徐家流放之苦,你母病逝之痛,却看不见因你父之贪,多少母亲失去儿女,多少儿女失去父母,多少家庭支离破碎,永堕深渊?!”
“你的痛苦是真的,但你的恨,放错了地方!你的路,是你自己一步步走绝的!”
容与的话语,字字如刀,句句如锤,狠狠砸在徐振霄扭曲的心灵上。
她列举的惨状,如同血淋淋的画面,瞬间冲垮了徐振霄用仇恨构建的堡垒。
徐振霄被这凌厉的质问震得浑身剧颤,踉跄着后退一步。
那只完好的眼睛中,怨毒的光芒剧烈闪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碎裂。
他张着嘴,想要反驳,想要嘶吼,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容与的话,像是一面冰冷的镜子,将他刻意忽略的、血淋淋的真相赤裸裸地展现在他面前。
“放屁,都是放屁!!”短暂的失神后,徐振霄爆发出更加歇斯底里的狂吼,如同垂死的野兽,试图用最后的疯狂掩盖内心的崩塌。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死,是他们命不好,关我徐家什么事?!关我什么事?!”
“我只知道,是你,是你毁了我的一切!我要你偿命,要你身败名裂,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漆黑的小瓷瓶,拔掉塞子,眼中闪烁着最后的、混合着绝望、疯狂和一丝扭曲快意的光芒。
他死死盯着容与,声音嘶哑如同诅咒:“容行简,我杀不了你,但你也别想好过!”
“我死了,你也永远别想洗清嫌疑!三皇子、北金……哈哈哈!这潭水够浑了吧?我看你怎么怎么在这泥潭里爬出来,哈哈哈——!”
话音未落,在容与和岳行反应过来阻止之前,他已仰头,将瓶中漆黑的液体猛地灌入口中!
“唔……呃——!”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夜空,徐振霄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而后软软地瘫倒在冰冷腐朽的栈桥上。
黑色的、带着刺鼻腥臭的血液如同泉涌般从他口鼻中喷涌而出,迅速染黑了身下的木板。
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瞪着容与的方向,瞳孔放大,充满了无尽的不甘、怨毒,以及一丝彻底解脱的疯狂,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的怪响后,彻底归于死寂。
只有那布满疤痕的脸上,似乎还凝固着一丝扭曲的笑意。
岳行扑过去,只来得及将手指按在徐振霄的颈侧,片刻后,对着容与摇了摇头。
码头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浑浊的河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发出单调而阴沉的呜咽。
冰冷的月光洒在徐振霄迅速冰冷的尸体上,也洒在容与沉静如水的面容上。
岳行站起身,看着地上那具丑陋的尸体,啐了一口,眼神冰冷:“呸,便宜这杂碎了。”
容与的目光从徐振霄的尸体上移开,望向东方天际。
那里,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正悄然浮现,如同利剑般,艰难地撕破沉重的夜幕。
漫长而血腥的元宵夜,终于过去了。
她深吸一口带着河水腥气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再无半分迷茫与沉重。
徐振霄在元宵节中午,便向三皇子告了假,显然,他不会知道在宫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清理现场,查清毒药来源。所有证据,封存上报。”容与的声音清朗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黎明前的黑暗,“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
容与转身,不再看那具扭曲的尸体,墨色的披风在渐起的晨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