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体面,如同金玉其外的华服,纵使内里千疮百孔,针脚散乱,也要在世人面前撑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威仪。
昨日皇后寝宫内的剑拔弩张、柔嘉公主的绝望控诉、四皇子裴昱的无能为力,仿佛都被这秋日的暖阳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翌日,皇后在御花园精心筹备的赏花宴如期举行。
金菊怒放,丹桂飘香,彩蝶翩跹。
皇后一身明黄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端坐主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与宗室命妇、重臣家眷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国母风范。
昨日的疲惫、无奈,都被完美地掩藏在这层厚重的脂粉与华服之下,仿佛昨夜的风暴从未发生。
受邀的宾客中,有几位特殊的客人——此次北境之战的有功将士女眷代表。
其中,容妍一身绯色劲装改良的骑射常服,外罩一件绣着缠枝莲纹的比甲,既不失礼数,又英姿飒爽,在一众珠环翠绕的贵妇贵女中,显得格外醒目。
她身姿挺拔,眼神清亮,虽身处繁华,却自有一股沙场淬炼出的沉静与锐气。
柔嘉公主裴明月也出席了宴会。
她穿着一身鹅黄宫装,妆容精致,发髻一丝不苟,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训练过的笑意。
然而,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她的眼神空洞,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
裴明月迈入园中,皇后身边的女官高声唱喏:“柔嘉公主殿下驾到!”
随着这声唱喏,容妍也随意地抬起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震惊。
“柔嘉公主?!”
明月姐姐,是柔嘉公主?!
容妍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惊讶地盯着柔嘉的脸。
是她,真的是她!
虽然此刻的她,身着华服,妆容精致,但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她的“明月姐姐”!
只是那个与她朗声谈笑、眼神明亮如星的女子,此刻却像一朵被霜打蔫了的花,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容妍怎么也没想到,那个自称是“余明月”的、爽朗又带着点娇憨的女子,竟然竟然是当朝最尊贵的柔嘉公主。
短暂的震惊过后,容妍心中涌起的,却不是被欺骗的愤怒,而是更深的担忧和心疼。
她看着柔嘉那空洞的眼神,那强撑的仪态,心中如同漏跳了半拍。
她本就不在乎什么身份,她只在乎,她的“明月姐姐”,此刻为何如此痛苦?
原本就对这种宴会没兴趣的容妍,此刻更是坐立不安,再也按捺不住。
她趁着众人赏花、皇后与几位诰命夫人说话的间隙,快步走到柔嘉身边,低声唤道:“明月姐姐?”
柔嘉正失神地望着远处一株残菊,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身体猛地一颤。
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当看清眼前这张英气勃勃、带着关切的脸时,她眼中的薄雾瞬间化为汹涌的泪水。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无声地滑落。
“妍、妍儿……”柔嘉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她下意识地想抓住容妍的手,却又猛地缩回,眼神中充满了慌乱和羞愧,“你怎么在这里?我、我……”
她不是不知道今天的宴会宴请的是何人,但从听闻和亲之事、又与母后大吵一架之后,她的心中只剩痛苦和绝望,哪还有心思关心什么宴会?
容妍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酸楚。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握住柔嘉冰冷颤抖的手,声音温和而坚定:“明月姐姐,是我!别怕。”
柔嘉感受到容妍手心传来的温暖和力量,紧绷的神经仿佛瞬间断裂。
她猛地反手紧紧抓住容妍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泪水汹涌而出。
她哽咽着,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妍儿,你不怪我吗?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余明月’,我是……”
“我知道。”容妍打断她,声音平静而温暖,“你是柔嘉公主,刚刚我就知道啦!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的明月姐姐。姐姐,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柔嘉看着容妍那双清澈而真诚的眼睛,看着她眼中毫无芥蒂的关切,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公主仪态,拉着容妍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向御花园深处一处僻静的太湖石后。
确认四下无人,柔嘉再也压抑不住,扑在容妍肩头,失声痛哭。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都宣泄出来。
容妍紧紧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
良久,柔嘉才抽噎着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容妍,声音嘶哑而绝望:“妍儿,我……我要被送去和亲了,嫁给北金的大台吉……”
“什么?,”容妍如遭雷击,瞬间瞪大了眼睛,一股滔天的怒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头顶。
“和亲?嫁给金狗?”容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凛冽的杀意,“他们……他们怎么敢?”
柔嘉看着她瞬间变得冰冷锐利的眼神,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如同出鞘利剑般的杀气,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一丝安全感,而后却是更深的痛苦。
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都这样为她着想,而她的母亲却……
裴明月抽泣着,断断续续地将北金使团的要求、朝堂的争论、母后的“无奈”、皇兄的无能为力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容妍越听,眼神越冷,怒火越盛。
她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当她听到柔嘉绝望地说出那句“母后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贞静的公主,一个合规矩的摆设”时,容妍眼中寒光爆射。
“明月姐姐。”容妍猛地抓住柔嘉的双肩,目光如炬。
她直视着裴明月泪眼朦胧的眼睛,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听我说!”
她的声音不大,听在裴明月耳中,却如同金铁交鸣:“你放心,没人会让你去和亲的,景王殿下不会同意,咱们大昭的将士不会同意,我更不会同意!只要我手中这杆枪一日不倒,就绝不让金狗的铁蹄踏过拒马关一步,更不会让你去那苦寒之地受辱!”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柔嘉死寂的心湖中炸响。
容妍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和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我们女子,不是用来交换的货物,不是用来换取‘和平’的筹码,更不是任人摆布的摆设。”
她握紧柔嘉的手,力量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传递过去:“要战,便战!明月姐姐,你信我,我说到做到!”
柔嘉呆呆地看着容妍,看着她眼中那如同烈焰般燃烧的斗志和决心,看着她那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誓言,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猛地冲破了心头的坚冰。
那冰冷的绝望、无助的恐惧、被至亲背叛的伤痛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滚烫的誓言灼烧、融化。
虽然她不认为容妍真的有办法左右国事,但起码,真的有人在乎她,会为了她去抗争。
不是为了柔嘉公主,而是为了她,为了“裴明月”这个人。
她反手紧紧握住容妍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哭腔,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妍儿,我……我信你!你若是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尽力!”
她抹掉脸上的泪痕,抬了抬下巴,重新露出那种天潢贵胄的骄傲:“我裴明月,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菟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