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深吸一口气,继续讲着,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温若鸿此人,性情刚烈,心怀血仇家恨,更秉承祖父遗志,一心盼归故国。”
“彼时,他见莒县百姓饱受金人欺凌,曾欲举义旗。是臣劝住了他。”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沉重:“臣言道:‘匹夫之勇,徒送性命。当隐忍待机,积蓄力量,经营莒县,以待天时。’临别时,臣赠他一只信鸽,就在今日,那只信鸽送来了这一封信。”
“殿下!此刻莒县定是危若累卵,臣恳求殿下……”
然而容与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李全立刻上前一步,眼中精光一闪:“殿下,此事蹊跷!”
“就当容大人所言是真,然而莒县孤悬敌后,消息断绝,这信鸽怎么就那么巧能找到您?”
“焉知……不是金贼设下的陷阱?诱使我军分兵?!”
越说,李全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他扬声问道:“容大人!您身为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负责拒马关后勤重任,此刻北金大军压境,正是用人之际,您怎能置大军于不顾!”
他刻意加重了“后勤重任”和“大军压境”二词,目光如钩,试图将容与置于“擅离职守”与“通敌嫌疑”的境地。
帅府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容与身上。
容与看都没看李全一眼,而是直直看向裴旭,眼神清澈而坚定:“此鸽,乃臣早年驯养,识途认主。此血书字迹虽潦草,但笔锋转折间的痕迹,确系温若鸿手笔!”
“此鸽穿越金兵封锁,伤痕累累至此,若非十万火急,绝无可能!殿下,莒县也是我大昭故土啊!”
听到此,一位年轻气盛的校尉忍不住道:“殿下!温义士身处敌后,不忘故国,如今举义被围,正是我大昭男儿血性!若见死不救,岂不寒了北境遗民之心?”
另一位老成些的将领却皱眉道:“张校尉,血性归血性,可莒县太远了……”
“如今金兵大军压境,穆图扎亲自坐镇,我军自顾不暇。容大人乃后勤主官,身负重任,此刻岂能擅离职守?分兵救援更是天方夜谭。”
旁边一位黑脸的汉子也赞成道:“是啊是啊,万一中了埋伏,损兵折将是小,动摇关城根本是大啊!”
李全见有人附和,立刻接口:“王参将和孙参将所言极是!”
“殿下,容大人肩负拒马关粮草军械、伤兵救治之重责,此刻关城危如累卵,却要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弃关城将士于不顾?”
“这……这置殿下于何地?置拒马关万千将士性命于何地?!此乃因私废公,不顾大局!”
“李参军,”容与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冰刀般扫过李全,“本官何时说过要弃关城于不顾?又何时说过要殿下分兵救援?”
她目光转向裴旭,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殿下!臣并非求兵,臣只是上报殿下此事,好叫殿下知道,在穆图扎背后,尚有我大昭热血男儿在浴血奋战!在牵制金贼,在为我拒马关分担压力!”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臣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五年前一诺,今日当践!……殿下,臣必须去莒县,此乃私事,与军务无关!”
她环视众人,眼神锐利:“至于拒马关后勤诸事,臣已安排妥当!粮草清点造册,军械修复有序,伤兵营规程已定,鲁管事、孙老军医皆可独当一面,李参军亦可协理。”
“……臣只需三日,三日之内,无论成败,必返,绝不延误关城军务!”
“荒谬,”李全厉声道,“深入敌后数百里,三日?!容大人,您当打仗是儿戏吗?!此去九死一生,您若……若有不测,后勤诸事,谁来主持?!”
“李参军!”容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锋芒,“后勤之事已有章程,若我不幸身死,自有继任者!但……”
“但温若鸿与莒县,此刻正在血战……正在为我大昭流血啊!”
“我不能坐视!此去,非为功勋,非为名利,只为对得起那些心向故国、血染疆土的大昭子民!”
她不再看李全,忽然单手一撩袍角,单膝跪地,目光灼灼地直视裴旭:“殿下,臣请辞三日!三日后,无论莒县如何,臣必返拒马关!届时,是杀是剐,任凭殿下处置!但此刻……臣必须去!”
帅府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容与这番掷地有声、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话所震撼。
她不是来求援的,她是来辞行的。
为了一个承诺,为了一个远在敌后、素不相识的义军首领,她竟甘愿以身犯险,孤身赴死。
如今大兵围城,在大部分将领看来,这就是送死。
张校尉等年轻将领眼中充满了敬佩和复杂的光芒。
王参将眉头紧锁,此刻却也沉默不语。
李全脸色铁青,嘴唇翕动,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反驳——容与已将此事定性为“私事”,并以“请辞三日”的话,堵住了他“擅离职守”的攻讦。
他总不能说连一个郎中的私人时间都要管吧?
裴旭沉默着。
他紧握着那染血的布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的目光在容与平静却坚定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良久,裴旭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看李全,也没有看其他人,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帅府的屋顶,望向那阴沉的天空。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容郎中。”
“臣在!”容与扬声应道。
“莒县太远,北金大军环伺,本王不可能派大军去救。”他的声音很平静。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动容:
“但是……”裴旭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容与脸上,眼神复杂,有审视,有决断,更有一丝深沉的无奈与坚持。
“温若鸿是我大昭的子民,莒县曾是我大昭的疆土,那些正在流血的人……是我大昭的儿郎。”
他微微闭了闭眼,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等到眼睛睁开,他的眼中只剩下冰冷的锐利:“本王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碾碎在穆图扎的铁蹄之下。”
“见死不救,本王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