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都察院数名言官联名上奏,言辞激烈,弹劾豫章知府、布政使、按察使等一众官员“治理无方”、“纵容匪患”、“诬陷良商”、“苛待百姓”。导致豫章民怨沸腾,漕运受阻。
要求严惩的奏折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声势浩大,豫章官场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宫闱之内,周进的“清洗”更是如同刮骨钢刀。
尚仪局、内府监首当其冲,几名与容舒交好、或曾对周进的爪牙克扣份例表达过不满的低阶女官、太监,一夜之间“暴病身亡”。
几名曾为容舒说过话的管事宫女、太监,被寻了由头,或杖责、或贬入浣衣局、或发配皇陵。
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往日尚算平静的宫廷,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容舒身处风暴中心,更是首当其冲,焦头烂额。
她身为尚仪局司正,职责所在,本已事务繁杂。
如今,周进的“清洗”导致尚仪局人手锐减,人心浮动。
更要命的是,周进似乎有意将大量积压的、棘手的宫闱纠纷、陈年旧案,一股脑地塞到尚仪局,指名要“容司正秉公办理”。
这些案子,五花八门,真假难辨。
有宫女举报管事太监克扣月例,证据确凿,却牵扯到李忠的心腹。
有低阶嫔妃状告高位妃嫔虐待宫人,情节恶劣,但涉事妃嫔是沈贵妃阵营。
有陈年旧案翻出,指证某太监多年前偷盗宫中财物,人证物证模糊,却指向一位早已“病故”的老太监……
更有甚者,还有几桩明显是栽赃陷害的“冤案”,被刻意送到她面前!
容舒深知,这是周进的毒计。
一方面,用海量的、棘手的案子拖垮她,让她疲于奔命,无暇他顾;另一方面,也是在试探她,这些案子,无论她怎么判,都可能得罪一方势力。
若秉公处理,难免触动李忠或沈贵妃的利益;若稍有偏颇,便会授人以柄,落下“徇私枉法”、“处事不公”的口实,周进就是要让她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但,有案子交过来,她便不能不理。
容舒几乎是不眠不休,伏案审阅卷宗,调查取证,召见人证……
她面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澈锐利,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容舒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每一桩案子,力求证据确凿,判决公允,不落人口实。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感到心力交瘁,如同在布满荆棘的沼泽中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这日,容舒为查证一桩涉及浣衣局宫女被虐致死的旧案,带着春苑,亲自前往慎刑司调阅当年的卷宗,询问可能知情的老宫人。
慎刑司位于宫城西北角,阴森偏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霉烂和隐约的血腥气。
高墙深院,守卫森严,如同人间地狱。
容舒在慎刑司掌刑太监的陪同下,查阅着尘封的卷宗。
掌刑太监态度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容舒心知肚明,周进的人,恐怕早已来此打过招呼。
翻阅良久,卷宗记载语焉不详,关键证人要么“病故”,要么“不知所踪”。
容舒眉头紧锁。
她提出要见见当年可能接触过此案、如今仍在慎刑司服苦役的老宫人。
掌刑太监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皮笑肉不笑地道:“容司正,慎刑司里都是些罪人,污秽之地,恐污了司正的眼……”
“无妨。”容舒声音平静,“职责所在,烦请公公安排。”
掌刑太监无奈,只得引着容舒走向慎刑司深处一处阴暗潮湿的苦役场。
场地中,一群穿着破烂囚服、形容枯槁的太监宫女,正佝偻着背,搬运着沉重的石料或清洗着堆积如山的马桶。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监工的太监手持皮鞭,不时发出凶狠的呵斥和鞭打声。
容舒的目光扫过这群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苦役,心中恻然。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角落一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监,他正费力地搬动一块比他身体还大的青石板,动作迟缓,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更让容舒心头一震的是,她看到那老太监在搬动石板的间隙,竟悄悄地将半个窝头——只怕是他自己省下来的,塞给了旁边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感激涕零,狼吞虎咽地吃着。
老太监看着他,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烛火般的温暖。
“那是谁?”容舒低声问掌刑太监。
掌刑太监瞥了一眼,撇撇嘴:“哦,那是林喜。老东西了,在慎刑司待了快十年了。”
“罪名……好像是当年御马监贪墨案?呵呵,说来也曾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掌刑太监语气里满是不屑和嘲讽。
容舒心中一动。
林喜?御马监?
她隐约记得,袁保曾无意中提过一句,御马监当年有桩旧案,疑点颇多……
她不动声色,对掌刑太监道:“本司正有几句话要问他,烦请公公行个方便。”
掌刑太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对着监工太监吼道:“林喜,过来,司正大人问话!”
老太监林喜闻声,身体微微一颤,放下石板,艰难地直起身,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他走到容舒面前数步远的地方停下,垂着头,躬身行礼,声音沙哑干涩:“罪奴林喜……见过司正大人。”
容舒看着他佝偻的身形,花白的头发,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双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示意掌刑太监和春苑稍退几步。
“林公公,”容舒声音放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本司正查阅旧档,见御马监一桩旧案,有些不明之处,想请教公公一二。”
林喜缓缓抬起头。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地、带着一丝探究地看向容舒。
当他的目光落在容舒清丽沉静的面容上时,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只剩下麻木和死寂。
“司正大人……折煞罪奴了。”林喜声音沙哑,“陈年旧事,罪奴……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