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稳:“刘通判……竟也牵涉其中?”
胡三娘似乎并未察觉容与那一瞬间的异样,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官场倾轧,利益勾连,盘根错节。刘通判不过是冰山一角。”
“真正掌控豫章漕帮,只手遮天的,乃是其分舵舵主——吴奎,绰号‘过江龙’!此人凶悍狡诈,心狠手辣,手下亡命之徒众多。他……才是豫章这潭浑水里的核心。”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而且,此人背景极深!据说……其背后靠山,直通京城,这也是为何本地官员对其忌惮三分,甚至甘为爪牙!”
“京城靠山……”容与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案面上划过。
常玉梁?周进?抑或是……他们背后更庞大的势力?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直视胡三娘:“胡掌柜,万通车行既与漕帮势同水火,想必对其内部运作、人员分布、货物交接点……掌握更多详情?”
胡三娘迎上容与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反而露出一抹浅笑:“公子明鉴。”
“漕帮视万通为眼中钉,我万通自然也要知己知彼,以求自保。”她再次拿起那卷素笺,翻到背面,上面赫然是一幅更为详尽的豫章城及周边水陆舆图!上面用朱砂、墨笔清晰地标注着漕帮的主要据点、疑似私货交接点、吴奎及其核心骨干的常驻地点等等,甚至还有几条隐秘的、用于转移“特殊货物”的水道标记!
这份情报之详尽、精准,远超容与预期。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寻常商贾所能轻易获取,胡三娘和万通车行背后所隐藏的能量,再次让容与都有些心惊。
不过,她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只是细细看着那条水路图。
“公子,”胡三娘将舆图轻轻推到容与面前,“漕帮之恶,天怒人怨。若公子有心,万通虽力薄,但为求生存,亦为豫章百姓计,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容与看着眼前这份沉甸甸的情报,又看向胡三娘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心中有些无奈。
本以为回家后能休息一阵,没想到,又见到这种事。只是让她袖手旁观,她也做不出来。
难道,这就是容首辅的目的?或者,是那位陛下的目的?漕帮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次日,豫章城东,靠近运河码头的一片低矮棚户区。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鱼腥气和劣质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
狭窄泥泞的巷道两旁,挤满了用木板、油毡甚至破船板搭成的简陋窝棚。
这里是船工、纤夫、小摊贩和码头苦力们挣扎求生的地方。
容与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粗布短打,头发用布巾包起,脸上刻意抹了些尘土,看起来像个寻常的落魄书生。
蜜儿换上了荆钗布裙,挎着个半旧的竹篮,里面装着些针线和碎布头,扮作走街串巷的绣娘。
容易则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布短褐,帽檐压得很低,如同一个沉默寡言的随从或长工,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
他们混迹在往来的人群中,毫不起眼。
容与的目的很明确:找到那些被漕帮盘剥得最狠、最敢怒不敢言的底层百姓,听听他们最真实的声音,收集哪怕最微小的证据。
在一处散发着浓重鱼腥味和桐油气的小窝棚前,容与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老人——船家老李头。
老李是在江中打渔为生,时不常会提着鱼篓去集市上卖鱼,容与见过数次。
此刻,他正佝偻着背,蹲在门口修补一张破旧的渔网,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疲惫和愁苦,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
“老丈,”容与走上前,声音温和,“您这网……还能补吗?”
老李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容与,又警惕地瞥了一眼容易和蜜儿,声音沙哑:“能补……凑合用吧。新网……买不起咯。”
他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指熟稔地捻着网线。
容与蹲下身,拿起一块破网片,装作不经意地问:“前些日子在龙王口,看您被那些……收‘引水钱’的为难,后来没事吧?”
老李头的手猛地一抖,网线差点戳到手指。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惊恐地左右张望,压低声音急促道:“后生!莫提!莫提那事!就当……就当没看见吧,老汉我认栽了,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他连连摆手,身体下意识地往窝棚里缩了缩。
容与看着他眼中深切的恐惧,心头微沉。
她没再追问,只是从蜜儿的篮子里拿出几块干净的布头,递给老李头:“老丈,这几块布,您留着补补衣裳吧。”
老李头愣了一下,看着那几块虽不贵重却干净的棉布,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感激和酸楚。
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默默接过布,紧紧攥在手里,低下头,继续修补那张永远也补不完的破网。
容与叹息一声,离开了李老伯的窝棚,想了想,向着巷口走去。
巷口拐角,有一间门脸狭窄、光线昏暗的杂货铺。
这些小店,往往是消息聚集之处。
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姓张。
铺子里货品不多,多是些针头线脑、粗盐酱醋之类的日常用品。
此刻,张伯正愁眉苦脸地对着账本,手指颤抖着拨弄着算盘珠子。
容与走进去,佯装要买盐。
张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招呼:“客官……要粗盐还是……唉,就剩这点粗盐了,细盐……进不起咯。”
“张伯,生意不好做?”容与拿起一小包粗盐,随口问道。
张伯苦笑一声,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生意?哪还有什么生意!这码头上的苦哈哈们,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谁还来买这些零碎?就算有点生意……”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绝望,“还不够交那‘码头摊捐’的!三天两头来收,一次比一次狠!不给就砸铺子,掀摊子,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