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坪穿着一身绯色云雁补服,身形微胖,面皮白净,见容与进来,立刻放下茶盏,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热情、如同春风拂面的笑容,起身相迎:
“哎呀呀,稀客啊!行简贤侄,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兵部衙门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薛坪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仿佛容与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侄子一般,还亲自给容与斟了茶,动作熟稔自然。
容与拱手行礼:“薛师叔安好。冒昧打扰,实是有事相求。”
她并未过多寒暄,直接道明来意,将太子谕令、户部支取五万两万寿节用度以及方才在度支司的遭遇简要说了。
薛坪听完,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了然”与“同情”。
他拍了一下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摇头晃脑地感叹:“哎呀,贤侄啊,你……你这是撞上那帮‘钱串子’的‘阎王殿’了。”
“那帮人,啧啧啧……”他咂了咂嘴,一脸“你懂的”表情,“一个个鼻孔朝天,眼睛长在头顶上。管着钱袋子,就真把自己当财神爷了!”
“别说你五万两,就是五百两,想从他们手里抠出来,那也得脱层皮!”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小啜一口,眯着眼睛,慢悠悠地道:“不过嘛,贤侄你也别太着急上火。这户部要钱嘛……嘿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关键啊,得讲究个‘方法’!”
容与精神一振,她想知道的就是这个“方法”!
她身体微微前倾,拱手道:“还请师叔不吝赐教!”
薛坪放下茶盏,胖乎乎的脸上笑容可掬,眼中闪烁着一种老狐狸般的狡黠光芒:“赐教不敢当,就是一点……混迹官场多年的‘小门道’,说出来,贤侄你听听,权当解闷儿。”
他清了清嗓子,压低了些声音:
“这第一招嘛……叫做‘磨’!”
“户部那帮人,最怕什么?最怕麻烦!最怕缠人!你就天天去,日日去!卯时他们刚点卯,你就去堵门;午时他们吃饭,你就捧着文书在值房门口站着;申时他们快散值了,你还赖着不走!让他们烦,让他们看见你就头疼,让他们觉得不把你打发走,他们就别想安生!”
“这叫……以‘烦’制‘拖’!”一句话,薛坪说得颇为得意。
容与却听得眉头微蹙。
此法虽可能奏效,但她堂堂东宫属官,翰林侍讲学士,如同市井泼皮般去户部衙门“磨洋工”?这成何体统?
退一万步说,她能舍下面子,难道连太子的脸皮也丢下不管了?
薛坪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神色,继续兴致勃勃地道:“这第二招嘛……叫做‘缠’!”
“找准关键人物,比如那度支司的主事,或者管库的员外郎,你就盯着他。他去哪儿,你跟到哪儿!他去茅房,你在外面候着;他去吃饭,你坐他邻桌;他去会友,你就在门外等着!让他无时无刻不感觉你在盯着他,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叫……以‘缠’破‘卡’!”
容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这简直如同狗皮膏药,毫无体面可言!
薛坪越说越起劲,眼中闪着光:“还有第三招,更绝!叫做‘闹’!”
“当然,不是让你真去撒泼打滚,是‘有理有据’地‘闹’!”
“找个户部衙门人多的时候,比如他们开堂议事,或者尚书侍郎巡查的时候,你就捧着文书,当众大声陈情!”
“就说太子殿下万寿节筹备急等用钱,户部却百般推诿,延误要务!”
薛坪一拍巴掌,继续道:“把声势造起来!让他们下不来台,让他们怕事情闹大,影响不好!这叫……以‘势’压‘人’!”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笑容,声音压得更低:“当然了……这些法子,都是‘硬’的。”
“还有‘软’的……贤侄你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茶水钱’、‘润笔费’、‘辛苦费’……该打点的不能少。找对人,送对礼,也可事半功倍。”
薛坪一口气说完,端起茶盏,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贤侄,你听明白了吧?对付户部那帮‘钱串子’,你就得软硬兼施,死缠烂打!”
“脸皮要厚,心肠要硬,手段要……咳咳,要灵活!只要豁得出去,就没有要不来的钱!”
容与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心中却已是波澜起伏。
薛坪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透着十足的市侩、油滑与……不择手段。
这哪里是官场“门道”?分明是市井泼皮、无赖混混的生存法则!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薛坪那张带着得意笑容的胖脸上,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平静:“师叔所言……行简受教了。只是……”她微微一顿,目光中透着无奈,“行简如今替太子殿下办事,代表的是殿下的脸面。”
“若行此……‘磨’、‘缠’、‘闹’之事,甚至……行那‘利’字之举,丢的恐怕不只是行简一人的脸面。太子殿下的清誉……又当如何?”
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薛坪脸上的得意。
薛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套在市井官场混得风生水起的“真经”,放在眼前这位清贵出身、代表储君脸面的翰林学士身上,的确是有些格格不入。
“呃……这个……”薛坪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讪讪,他放下茶盏,搓了搓手,“贤侄说得是,是师叔考虑不周了。”
“唉,太子殿下是何等尊贵,岂能用这些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
容与看着薛坪那尴尬又圆滑的样子,心中无奈。
这位“三不沾”师叔的“真经”,对她而言,毫无借鉴价值。
她需要的,不是市井无赖的手段,而是在不损太子清誉的前提下,撬动户部那套冰冷规矩的杠杆。
恐怕在薛坪这里,她是找不到答案了。
容与起身,对着薛坪拱手一礼,姿态依旧恭谨有礼:“师叔好意,行简心领了。今日叨扰,行简告退。”
薛坪连忙起身相送,脸上堆着笑:“贤侄慢走。万寿节筹备是大事,若有师叔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他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却明白,自己那套“真经”,在这位清正端方的师侄面前,算是彻底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