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也走到了岸边。
夜风吹拂着她微乱的鬓发,她的脸色在灯火映照下有些发白。
她弯下腰,目光掠过河岸边湿滑的石头。
在昏黄摇曳的水波光影和附近船上灯笼的映射下,她看到了石阶边缘一道不太清晰的、似乎是慌乱蹬踏造成的泥痕,再往下一点,一块被水浸泡过的、半个巴掌大小的浮木片漂在岸边。
那浮木片上,残留着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分辨的……水蓝色丝线?
其颜色质地,竟与白鸢今夜那件水蓝色锦袄极其相似。像是一小片被钩扯撕裂下来的内衬。
容与的心猛地揪紧。
她知道,这是白鸢留下的最后线索。
她的目光从浮木片移开,投向眼前这片浮华喧嚣、深不见底的秦淮河。
千船游弋,楼阁林立,灯火璀璨如同星辰洒落水面,却又隔绝了任何线索的传递。
人海茫茫。
水网纵横。
线索……彻底中断。
岳行一把将周小旗推开,焦躁地在原地转着圈,双目赤红地狠狠盯着河面,胸膛剧烈起伏。
他只是太着急了,并非是真的想甩锅给手下,毕竟出现这种情况,责任最大的其实是他。
他知道,仅凭天隼司现有力量,在这片连接内城水门、通向城外大江、船只密集如蚁、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水面上想搜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无异于把“我在追查余小姐”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一旦大张旗鼓,打草惊蛇,别说救人,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恐怕会第一时间灭口然后毁尸灭迹。
众人裹挟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绝望,回到了位于城中某处偏僻仓库临时改造的据点。
油灯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拖出变形跳动的影子。
岳行“砰”地一脚踹在沉重的木箱上,发出刺耳的闷响。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赤红未消,声音因为压抑着暴怒而嘶哑:“都撒出去了没有?!水门!码头!但凡能泊船的大小角落,给老子用眼睛一寸一寸刮!活要见人,死……”
后面的话被卡在喉咙里,他重重吸了口气,没说完。
周小旗等几个领命去安排暗中水面查探的缇骑低声应是,脚步沉重地退了出去。
他们知道,这是大海捞针,是尽人事听天命,是巨大的绝望中仅存的一丝微渺希望。
就在这沉重的气氛中。
“吱呀——”据点角落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被推开。
谢廉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身上那件月白锦袍依旧纤尘不染,手里甚至还捻着一串碧玉珠串,指尖不疾不徐地一颗颗滑过。
他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岳行、沉默伫立的容与、还有角落里死死盯着他、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的容妍,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径直走到一张还算干净的方桌旁,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冰冷的白水。
“看岳指挥这副模样,看来是……‘望河兴叹’了?”他的声音清润如玉,听不出半分火气,“可惜了那‘金凤引’的宝贝。”
岳行猛地瞪向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姓谢的,你少在这说风凉话!主意是你出的!诱饵也是你的人!现在人丢了,你……”
“人丢了?”谢廉端起水杯,浅浅抿了一口冰冷的白水,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事,“兵者,奇诡之道也。有设谋,便有风险。小鸢儿既然选择了去做,那便意味着她愿意承担最坏的结局。”
他放下水杯,那青玉珠串在指间滑过,碰撞出清脆细微的声响。他的目光似乎飘向了虚空中的某处,声音淡漠得如同谈论今日天气:
“若真折在里面……那也是她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你——!”岳行一口气堵在胸口,竟一时语塞。
他见过漠视人命的达官显贵,见过冷酷无情的军法酷吏,但从未见过能如此平静地、理所当然地将一个为了他目标而牺牲的十岁女孩的生死,轻飘飘归结为“命数”的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在据点中弥漫开来,比秦淮河的水更冷。
“禽兽不如!”角落里,一声压抑了许久、带着哭腔的怒骂猛地爆发出来。
是容妍。
小姑娘再也忍不住了,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猫,猛地冲到谢廉面前几步远,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手指着谢廉的鼻子,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悲伤而颤抖:
“白鸢才十岁!她是为了帮你!你就这么……这么冷血吗?!什么叫‘命数’?她是你救回来的,你现在就这么看着她去送死?你还有没有良心?!你……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容妍显然是气急了,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蹦,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却又因自小的教养,做不到像岳行那样脏话连篇,最后倒是将自己气得够呛。
容与没有说话,据点里一片死寂。
岳行看着容妍那气得发抖的模样,再想想白鸢那冷静赴险的瘦小身影,又想到是自己这边把人跟丢的,那股子对容与的愧疚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烦躁地别开了脸。
谢廉被容妍指着鼻子骂,脸上却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他甚至微微抬起眼皮,用一种极其平淡、近乎漠然的眼神扫了一眼暴怒的容妍,仿佛在看一只吵闹的雀鸟。
他的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依旧挂着,眼神比冰还冷,只是掐捻着玉珠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起白色。
“妍儿,回来。”容与的声音在沉默中响起。
她走上前,轻轻将激动不已的容妍拉回自己身边,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以示安慰。
但她的目光,却是对着谢廉:“谢修撰好心性,这番话,容某记住了。”
谢廉只是轻笑一声,对容与看似“威胁”的话毫不理会。
安抚住容妍,容与深吸一口气。
那冰冷的空气似乎让她急速运转的大脑更清醒了几分。
她知道,此刻沉溺在愤怒、指责和绝望中都毫无意义,必须想办法!
还有时间!白鸢和余小姐一定还在金陵城内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