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扬州城在黎明的微光中战栗。
水师旗舰巨大的身影如同狰狞的巨兽,牢牢扼守着运河要冲。
天隼司黑色的旗帜在聚宝园残破的废墟上猎猎飘扬。
岳行虽面色苍白,包扎好的左臂依旧渗着血丝,眼神却锐利如昔。
他如同从血海里爬出的凶神,稳稳坐镇聚宝园临湖的水阁——如今已是钦差临时行辕。
岳行手下残余的天隼司精锐,如同出笼的恶犬,在水师战船的震慑和无数新到的缇骑簇拥下,手持加盖钦差关防和天隼司印的缉拿文书,与当地驻军默契配合,如臂使指,扑向扬州城内各处深宅大院。
盐商总商刘金的“金谷园”!
贾富贵的数处别业!
周、吴、郑、王等涉案盐商府邸!
……
一座座富丽堂皇的销金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被冰冷肃杀的刀锋和甲胄撞开大门。
天隼司缇骑如入无人之境,盐商们从金银堆砌的绮梦中惊醒,看到的只有寒光闪闪的刀刃和代表着皇权审判的黑隼令牌!
任何试图反抗或暗中转移家财的行为,都被毫不留情地扼杀。
林疏影换下了婢女衣衫,穿着叶润章命人紧急寻来的素净布衣,如同一支饱经风霜却依旧挺立的劲竹。
她紧跟在负责清点刘金府邸的缇骑旁,指点着密库位置,府中隐藏的暗道、夹墙,将刘金企图转移的秘密账册、信函一件件从最隐蔽的角落挖出。
她对盐商内部运作的熟悉程度,让天隼司缇骑都为之侧目。
这位忍辱负重两年的盐官之女,此刻眼神明亮,动作精准,是涤荡污秽最锋利的尖刀之一。
同一时刻,黎明前的东海深处。
借着狼山水师庞大舰队带来的绝对威慑,以及由天隼司事先潜入的暗桩拼死传递出的准确坐标,数支由最精锐水师战船组成的突击舰队,如同撕裂暗夜的闪电,直扑沿海几处被海盗盘踞多年的隐秘海岛和礁区。
没有多余的炮火试探,没有阵前的喊话招降。
迎接盘踞于此的海盗们的,是大昭水师的滔天怒火——漫天倾泻的、带着风压咆哮的沉重石弹;密集如蝗、穿透甲板的火箭;以及随后强行靠帮登舰、如同下山的猛虎般杀气腾腾的水师精锐!
“轰隆!!!”
“咻咻咻——!”
“杀——!”
爆炸声、破空声、喊杀声、垂死的哀嚎声瞬间响彻海天之间。
火光冲天而起,映照着破碎的船板、断裂的桅杆和被血水染红的浪花。
盘踞多年的海盗匪巢,在精心策划的突袭和绝对力量的碾压下,如同纸糊的堡垒般瞬间崩解。
海寇魁首“海龙王”虽凭借狡兔三窟侥幸逃脱,但其赖以生存的舰队、囤积的物资和数十年的凶名,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翌日午时,扬州驿馆。
历经一夜惊心动魄的厮杀与整肃,喧嚣暂歇。
驿馆之内药气弥漫。
邹应时和赵铎两位“姗姗来迟”的正牌钦差,此刻脸色复杂,又是敬佩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他们刚刚听叶润章详细禀报了昨夜聚宝园中惊心动魄的虎穴搏杀、智取罪证,以及随后雷霆万钧的收网行动。
两人看向容与和岳行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感叹。
若无此二人行险、血战在前,他们就算到了扬州,也只能束手无策,看着盐商们早已扫净的尾巴干瞪眼。
容与坐在窗边,右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
她洗去易容的东西换回了官袍,纵然衣染尘土,血迹已干,那份沉静清逸的翰林气质依旧难掩。
岳行则大马金刀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左脚大大咧咧地架在矮几上,缠满绷带的左臂靠在扶手上,右手握着茶杯,脸色依旧因失血而有些发青,但眉宇间的桀骜与乖戾更盛三分。
叶润章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昨夜的血腥场景仿佛还在眼前,让他这纯书生心有余悸。
驿馆内一时有些安静,只有岳行咕嘟咕嘟灌茶的声音。
“咳咳,”岳行放下茶杯,打破了沉默。他斜睨着容与那缠着绷带的胳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声音带着点失血后的沙哑,慢悠悠地道:“容待诏这趟盐场之旅……体验挺深刻啊?煮盐的本事没学会几成,差点煮掉自己一条胳膊?”
容与淡淡地瞥了岳行一眼,目光扫过他架在矮几上的腿和那缠得厚厚的左臂,唇角也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声音清冽平静:“不敢当。比起岳大人演起‘海龙王’的爪牙,拍桌子摔板凳,刀刀见血的气势……下官这点小伤,不过是学艺不精,让贼人趁机摸了一把罢了。”
“——岳大人那股子亡命徒的气势,倒是在下官心里烙印得着实深刻。昨夜‘张魁’风采,扬州盐商怕是终生难忘了。”
这话听着是夸,细品又像损。
岳行脸上的冷笑僵了一下,随即磨了磨后槽牙,哼了一声:“呵!老子那是本色出演!不像某些人,文绉绉地跑去盐场煮盐也就罢了,还非要冲在最前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天隼司的先锋官呢!”
叶润章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刚想开口打圆场:“二位大人……”
容与却轻笑一声,截住叶润章的话头,目光坦诚地看着岳行:“岳大人此言差矣。昨夜若非岳大人在厅中硬顶着盐商围困,又拼死撕开包围前来接应,下官与叶主事恐早已成聚宝园孤魂。”
“下官这点微末本事,不过是情急自保,顺势为之。比起岳大人独战群寇、浴血不退的担当,实在不值一提。”
她语气一转,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更何况……若非岳大人指挥若定,天隼司暗桩拼死传递军情,水师舰队又岂能如雷霆突降,一击功成?”
她把昨夜最大的功绩——水师奇袭海盗巢穴的成功,也归功于了岳行指挥下的情报传递。
这番话,先是肯定了岳行的血性担当,又将最难啃的硬骨头战功归于他,最后点明其居中调度、决胜于外的指挥之功,几顶高帽子扣下来,哪怕岳行这种滚刀肉,心里那点因为容与“瞎掺和”而起的别扭也瞬间熨帖了不少,脸上的戾气消散了大半。
岳行啧了一声,端起茶杯灌了一口,眼神依旧斜睨着容与,但语气缓和了不少:“算你还有点良心!下次别乱窜,你那点花拳绣腿……”
他瞄了一眼容与包扎的胳膊:“……还是好好当你的探花郎吧!”
叶润章见两人气氛缓和,终于松了口气,连忙道:“二位大人都是为了社稷安危,劳苦功高!此番扬淮盐案能雷霆收网,剿灭海寇老巢,二位大人皆居功至伟!下官佩服之至!”
他赶紧端茶递水,只想把这“刀枪”碰撞的危险气氛揭过。
驿馆窗外,雨过天晴,阳光透过窗棂洒入室内,在布满药气的空气中落下点点光斑。
昨夜的血火硝烟、刀光剑影,仿佛都在这短暂的、夹杂着药味的阳光与清茶中渐渐沉淀下来。
一场震动东南、关乎国本的大案,终于尘埃落定。
而那两位风格迥异、一个如狂风暴雨一个如静水深流却又同样坚韧不拔的“搅局者”,也在这一场同生共死的搏杀后,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带着硝烟味儿的默契。
然而,这初晴的天空下,新的暗涌已然形成——海龙王逃脱,其盘踞南洋深处的庞大船队和那柄象征着无尽杀伐与财富的“海寇王座”,依旧是悬在大周海疆的一柄利剑。
风波,永不会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