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怜儿”的小女孩听到这声“怜儿”,身体猛地一颤,眼神中的凶戾瞬间暴涨,竟真的发出类似幼兽被激怒的低低呜咽,那瘦得见骨的手指死死抠着岸边的青石板缝隙,指节泛白,挣扎了一下,又想往河里跳去。
“住手!”容妍心头的侠义之气被彻底点燃。
她再也忍不住,一步上前,张开双臂挡在了怜儿身前,对着那几个仆役怒斥道:“光天化……不对,总之是朗朗乾坤!这么多人看着,你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东西?!她还是个孩子!”
几个仆役一愣,见容妍虽然穿着男装,但容貌太过出色,衣着也华贵,旁边还站着一位气度不凡的青袍公子和一个刚从河里上来、目光锋锐的护卫,一时倒也不敢造次。
那管事模样的三角眼男人眼珠一转,挤出几分圆滑的笑容,拱手道:“几位公子爷好心,小的们自然感激。可这小贱……这小丫头是咱们‘撷芳乐坊’的人,方才不听话,竟跳河寻短见。”
“小的们也是奉管事大人之命将她带回去管教。惊扰了几位,小的们赔不是了!”他虽然自称“小的”,语气却并不恭敬,反而带着一股漫不经心,和“这小丫头我们要定了”的潜台词。
容妍一听“撷芳乐坊”四个字,再结合这仆从的态度和怜儿那充满绝望愤恨的眼神,心头雪亮。
这必然是那所谓的教坊司了。
这小丫头身世可怜,被没入教籍,看样子也过了一段日子,如今却突然要跳河……
刚刚这几个人提的那“管事大人的兴致”……
容妍虽是少女,跟着岳夫人几年,也见识过这世道的黑暗,立刻想到了什么。
怪不得这丫头宁可跳河!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容妍一把抓住容与冰凉的手:“阿兄!咱们救救她吧!带她走,不能让他们把怜儿带回去!”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恳求。
容与低头看了看缩在地上像小刺猬般竖起全身尖刺,却在簌簌发抖的怜儿。
那孩子眼中除了仇恨,终于在她和容妍身上,看到了一丝求生的渴望,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虽然转瞬即逝,却真真切切。
她再扫了一眼那几个目光闪烁、显然背后有所倚仗的仆从。
从教坊司要人?以她现在的身份,无异于痴人说梦。
强行动手带走?后续麻烦无穷。
但……若就此不管,这小丫头回去,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不言而喻。
容与的心沉了下去。
她并非圣人,但眼前这少女的苦难,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电光石火间,她心思飞转,思考着可行的对策,如果是借用老师的名头,或者借容首辅的“势”,哪怕只是暂时安置,哪怕之后要处理其他麻烦……
就在这气氛凝滞、暗流汹涌之时——
“哒哒哒……”
一阵节奏分明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显得格外清晰。
一辆通体以昂贵的紫檀木打造、四角悬着雅致琉璃风灯的宽敞马车,缓缓驶近,在众人面前悠悠停下。车身无任何繁复纹饰,却自有一种低调的奢华与沉厚的威严。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撩起一角。
随即,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弯腰步下马车。
来人穿着一袭月白云锦直裰,领口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若隐若现的缠枝莲纹,在月光与琉璃灯光下流动着内敛的华光,外披一件低调却不失身份的墨色貂裘。
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唇角含着三分温雅谦和的浅笑。
却是谢廉——谢慎行!
他那双天生含笑的桃花眼,扫过场中的情景,掠过浑身湿透、气息凛冽的容易,在容与沉静如水的脸上停顿了一瞬,最终落在了那蜷缩在地的小女孩儿身上。
谢廉步履从容,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与惊讶:“这是……发生了何事?怎有孩子落水?”
他的目光落在怜儿身上,眉头微微蹙起,那份忧心关切的神情,诚挚得让周围围观的普通百姓都忍不住心生好感与信任——这位俊美无俦的公子,真是菩萨心肠!
谢廉走上前几步,无视了那几个撷芳乐坊的仆从——对方在看清他形貌与车马上的徽记后,早已噤若寒蝉,下意识地后退。
他目光温和地落在怜儿那张惊惶未定却满是沉静和决绝的小脸上。他微微俯下身,与怜儿的视线平齐。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柔和得如同情人私语,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慰惊魂的力量,“掉进河里很冷吧?”
谢廉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如雪的绢帕,动作轻柔无比,小心翼翼地替怜儿擦去脸上冰冷的水滴。
就在他倾身、用绢帕拭去怜儿脸颊水渍的刹那——他的身体刚好挡住了所有旁人的视线。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
容与离得最近,也只看到谢廉似乎在怜儿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下一刻,她清晰地看到,原本如同竖着满身尖刺的怜儿,那双饱含仇恨和绝望的眼睛,瞳孔猛然收缩到了极致。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是一种无法置信的惊骇,紧接着,那惊骇迅速被一种更复杂、更黑暗、更决绝的光所取代。
仿佛有人在一堆垂死的灰烬上,突然点燃了一把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火。
谢廉瞥了一眼容与,似乎并不怕被她看到,反而是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他直起身,依旧是那个悲天悯人的翩翩佳公子形象。
指尖那块原本素白的帕子,不知何时沾染了怜儿额角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小血痕。
“造孽啊……”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仆从,又扫过容与和容妍,最后回到怜儿身上,带着一种怜悯的语气,“如此年幼,竟被逼得跳河求生?这金陵城的天子脚下,教坊之中,竟也有此等禽兽不如之事?”
他的声音不大,那几个仆从被他目光一刺,却觉得腿肚子发软。
为首那个三角眼管事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又慑于谢廉无形的威势。
“这孩子,”谢廉看向怜儿,脸上是纯粹得没有丝毫杂质的温柔悲悯,“我今日既遇见了,便不能袖手旁观。”
他转向那几个仆从,声音陡然转冷,虽依旧温文,却带着世家公子天生的颐指气使:“此女,我带回府了。若教坊司的管事有异议,让他拿着文书,去乌衣巷谢府讨人。”
“谢……谢府?乌衣巷??”那三角眼管事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乌衣巷谢府!谁人不知谢侍郎的夫人是皇后堂亲?
眼前这位,难道是那位名满天下、连圣上都赞不绝口的谢家玉郎?!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乌衣巷谢府讨人啊!
管事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谢……谢公子饶命!小的……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几个仆从也呼啦啦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
谢廉仿佛没看见他们的丑态,只对着身后的车夫淡淡吩咐:“常安,拿我的斗篷来给这孩子裹上,别让她再着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