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送小妹离开之后,容与便上了龙虎山,随着老师静笃居士学习。
不过龙虎山也不算太远,偶尔,她也会和容易赶回来,或陪一陪母亲,或和朋友们走动走动。
她已有了举人的功名,府学的课程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了,也就偶尔会友的时候,会再去蹭两节兴趣课。
光阴荏苒,两月时光倏忽而过,转眼已是金风送爽、桂子飘香的八月。
府城内,秋闱在即的气氛已浓得化不开。
书铺里时文刻本售罄,酒肆茶馆中书生们高谈阔论,连带着油墨纸张的气息都仿佛弥漫在空气里。
容宅书房内,气氛却异常凝重安静,与窗外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容与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几叠纸张,并非典籍,而是她近年来悉心搜罗摘抄的各地科考真题、考官文风偏好评析,以及结合最新朝野动向梳理出的关键议题。
这一份“乡试真题”,比三年前她自己用的那个都要完整。
毕竟随着三年时光的流逝,容与的学识和见识都有不小的提高,对朝廷的了解也在静笃居士的熏陶下,不知不觉中,加深到了一个从前难以想象的程度。
容与将自己整理的真题和押题,取名为《秋闱经纬录》,抄录了几份分别送给桂锦程、桂锦行和蒋若兰,三人如获至宝。
接下来的几日,桂氏兄弟与蒋若兰反复研读这份《秋闱经纬录》,结合各自所长与积累,偶尔向容与请教破题立意的细节,推敲打磨文章架构。
容与虽也在筹备北上,却也极其耐心,逐一批阅着他们的习作,指出问题,点明方向。自己也把不准的,便劳烦老师帮忙看一看。
八月初九,秋风渐劲,贡院门外。
豫章贡院外旌旗招展,兵丁林立,肃杀之中透出无形的压力。
人头攒动,送考的人潮几乎堵塞了半条街。
桂锦程、桂锦行、蒋若兰三人身着崭新的儒衫,背负考篮,站在即将开启的“龙门”前。
三人脸上已不见前几日的焦躁,虽仍有紧张,但眼神沉稳,气蕴内敛。
桂锦行今年十七岁,许是举业费神,不知不觉间,他已不再是那个圆润的“小胖子”,如今不过显得比常人略壮实些,就是一双眼睛还是那么圆。
要参加乡试,他自然也早就考入了府学的甲字科,通过容与的介绍,也和蒋若兰成了好友。
容与立在送考的人群前方,依旧是那一身朴素的竹青道袍,长身玉立,在喧嚣嘈杂中自成一道清静风景。
她与三人对视一眼,没有过多言语,只沉静地拱了拱手。
“行简,还要多谢你,”桂锦程代表三人,亦郑重回礼,“我等定全力以赴。”
那眼神交汇间,是感激,也是无声的祝福。
所有的准备,所有的点拨,就看这九日的发挥如何。
三声炮响,贡院厚重的大门在衙役的高喝声中缓缓打开。
“应试举子入龙门——!”
桂氏兄弟与蒋若兰深吸一口气,汇入如潮水般涌向贡院的人流之中。
他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朱漆大门之内。
容与立于原地,目送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象征着希望与挑战的“龙门”之后,未再看那张贴榜文的照壁一眼,她转过身,穿过仍激动议论着的送考人群,悄然离去。
第二日,豫章城外,水陆通衢码头。
晴空如洗,几艘客船泊在岸边,船工正忙碌地装运货物,船旗猎猎作响。
李月棠眼中含泪,拉着容与的手千叮万嘱:“路上定要小心,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多写家信。”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将好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往容易和容与手里塞,里面是各种点心、肉干、防寒衣物和家乡的特产草药……
拳拳母爱,尽在沉甸甸的行囊里。
容婉挺着明显已显怀的肚子,在叶鑫的搀扶下也赶来了。
容婉脸上带着既骄傲又不舍的复杂神情,她仔细检查了容与领口的扣子,又塞给她一个锦盒:“二郎,这是姐姐答应给你的。京城大,居不易,平日里不要省着,遇事……别逞强。”
叶鑫在一旁拱拱手,虽不多话,但目光中满是郑重:“容弟放心,家里有我。”
容与一一应着,心头温暖,亦郑重地向母亲、姐姐姐夫行了离别礼:“母亲、姐姐、姐夫,你们在家也多保重。”
就在登船的踏板即将收起的最后一刻,一道呼唤声传来——
一个身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容与回头去看,却是刘颂文。
他这几个月似乎更加瘦削了些,脸色还有些苍白,显然未完全从县试失败和双生姐姐离开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他跑到近前,看着正欲上船的容与,眼神复杂,带着渴望、犹疑和一丝卑微的哀求。
“容……容表兄!”刘颂文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你……你是要去京城了?能不能……能不能……”
他左右看了看,周围都是喧闹的人声和准备开船的吆喝,压低声音飞快说道:“如果、如果到了京城,有机会……遇到了我姐姐,能不能,稍稍……稍稍照看她一二?”
他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无助和深深的担忧:“她在那地方无依无靠,她虽然嘴上逞强,可我知道,她心里……她……”
容与看着他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眶和紧握成拳的手,平静地颔首。
她没有安慰的话,也没有多问,只轻轻叹了口气,沉静地应了一句话:“若是能帮的话,我会的。”
不是应酬的客套,而是一个承诺。
这一句话落入刘颂文耳中,仿佛卸下了他心头的千斤巨石。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蒙上更深的水雾。
他猛地朝容与深深作揖下去,声音哽咽:“多谢表兄!”
此时,船老大嘹亮的开船号子响起:“开——船——喽——!”
容与最后看了一眼城楼的方向,对岸边的亲人再次微微挥了挥手,毅然转身,踏上了铺向船舱的跳板。
一身竹青色的道袍愈发衬得身影挺拔,步履从容。
他们二人的行李早已搬到船上,此刻容易只提着一个小包袱,对着岸上众人行了个礼:“我们走了,夫人,大小姐,姑爷,你们快回去吧!”
而后便追着容与上了船。
船桨划破水面,客船缓缓离岸,驶向开阔的江心。
河风渐起,吹动容与的衣袂,猎猎作响。
豫章城的轮廓在波光粼粼的江水和升起的薄雾中渐渐模糊、远去。
她站在船头,目光沉静地望着那顺流而下、直达天阙般的金陵城的方向。
此行,直趋风雷激荡之地——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