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中瞬间安静下来,汤锅依旧沸着白烟,羊肉在汤中翻滚。
连金跃张着嘴,忘了咀嚼。
陈穆远和叶润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愕和更深沉的思虑——他们只看到了朝廷表面的处置和争吵,却忽略了这最关键的“起爆点”是如何形成的?
蒋若兰端起的酒杯停在唇边,眼睫微垂,看不出情绪,但那专注的姿态显然将容易的话听了进去。
容与脸上那丝义愤的伪装悄然淡去,唇边弯起一丝极淡、带着洞察的了然笑意。
她执起酒杯,带着赞许的意味、轻轻碰了一下容易放在桌上的杯沿,笑着转移了话题:
“好了,莫论这些,徒增烦忧罢了。来,再尝一块刚涮好的羊肩肉!”
连金跃第一个回神,半真半假地,顺着话头立刻嚷道:“对对!吃饭!这辣酱……行简兄快说说到底藏了啥秘方?我那老爹被这滋味勾得,这都打发人来问第三回了!”
紧张的气氛瞬间被冲淡,暖阁里又重新响起筷箸交错的声响和连金跃大呼过瘾的声音。
几杯下肚,气氛松快了不少。
蒋若兰想起一事,笑道:“说起来,倒是有一桩大喜事忘了告知诸位——于函那小子,竟不声不响地把婚期都定下了!”
“哦?是哪家淑女?”叶润章来了兴趣。
“快说快说!”连金跃最是爱听这个,眼睛都亮了。
蒋若兰看了容与一眼,容与也是满脸的好奇,吊足了众人的胃口,他才施施然道:“正是孙小姐,孙慧娴。”
“咦?”连金跃一愣,“孙知府家那位……那位才名远播的小姐?”
蒋若兰点头:“正是!说起来也巧,原来前年夏末秋初,孙小姐去进香途中,所乘软轿于南郊柳林坡道上被惊马冲撞失了轮子,险被掀翻!正是于函路过,眼疾手快拽住了惊马缰绳。只是自己手臂倒被缰绳蹭破了老大一片。孙小姐知恩,后来寻人打探得知是府学同窗,亲制了上好的金疮药让管事送来……一来二去……”
连金跃一拍大腿:“我说呢!那阵子于函那小子手臂老缠着布,问他只说是练武扭的!原来藏着掖着这么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这小子藏得真深!”他哈哈大笑,“郎才女貌,好事好事!不过今日怎不见他来?忙着当准新郎官走不开?”
容与接口笑道:“自然。孙家虽是文官清流,但礼节不可废,纳采、问名、定聘……桩桩件件,再加上他还要用功读书,可不就是忙得脚不沾地?特地告了假,说是今日来不了,改日再设宴赔罪。”
“好小子!这是怕我们起哄闹他吧!哈哈!”连金跃畅快地笑起来。暖阁内的气氛彻底被这桩突如其来的喜事点燃,方才关于朝堂的沉重阴霾似乎被这碗热汤、这桩婚事驱散了些许。
窗外的春寒料峭,暂时被隔绝在了融融暖意之外。
容与又瞧了蒋若兰一眼。
明明开启这个话题的人是他,他脸上的喜色倒是最浅的——从那件事之后,蒋若兰的脸上就少见笑容,或许是愧疚,也或许是终于明白了成年人的逼不得已吧。
又是一年上巳节,桃花如雨,碧柳如丝,赣水泛着粼粼春光。
蹴鞠场上彩旗招摇,人声鼎沸,又是一年两院的较量之日。
场边的观战席不再如前次那般壁垒分明。
孙知府端坐主位,神色从容。此刻他身侧坐着一位头戴薄纱帷帽的小姐,身姿秀雅。
虽隔着轻纱,容与仍能隐约发觉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场中某个特定的府学身影上。
不用说,这便是于函如今明媒正定的未婚妻,孙慧娴。
知府女婿这重身份,对蒋若兰这种世家子弟或许会是束缚,但对于函来说,这就像一道无形的护身符。
再加上许峰遭了家中严厉约束,豫章书院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针对于函,反倒平添了几分束手束脚。
看台另一侧,容家包下了一片视野开阔的位置。
李月棠今日气色颇佳,一身杏子黄折枝玉兰纹的杭绸衫,眉眼温和地看着赛场。容婉安静地坐在一旁,穿了身天水碧的衣裙,气质娴雅如春日新茶。
容易则换了一身崭新的靛蓝细棉布直裰,恭谨地侍立在稍后些的位置,腰背挺直,虽然也在看蹴鞠,但目光却不时扫视过四周。
场中局势正酣。
没有了许峰那搅风搅雨、不择手段的做派,豫章书院这支队伍尽管实力犹在,却仿佛失去了主心骨,配合间显出了几分迟疑。
而府学这边,虽然蒋若兰告假,容与也因另有安排未能下场,但她制定的攻守套路早已刻入这群队员的骨子里。
控球、调度、穿插、射门,有条不紊。少了意外迭起的惊险,更多了几分行云流水的扎实。
其实豫章书院和府学的学子实力相差不大,如今一边心事重重,一边配合默契,下半场刚刚开始,容与便有了判断:府学的胜局已定。
高台柳荫下,容与的目光掠过场中精彩的配合,落在了身旁沉默的蒋若兰身上。
蒋若兰今日穿着件雨过天青色的薄棉直裰,腰间系着块不起眼的冰裂纹玉佩,负手而立。
暖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散下的发丝,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那层薄愁。
他望着场上意气风发的于函,眼神却有些空茫,思绪显然已飘到了极远处。
“豫章失了锋锐之气,这场面倒是利落多了。”容与状似随意地开口,目光也看向赛场,“这步步为营、蚕食鲸吞之法,大家实行得极好。”
蒋若兰这才似被唤回了几分神,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场上奔跑的身影,却全无平日的活力,只剩下一片难以化开的沉郁。
“还在想桂四叔的事?”容与不再拐弯抹角,声音压低了些,只有两人能听见。
蒋若兰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是更深的沉默。
半晌,他才哑声道:“是我……蠢钝了。只道借父亲亲兵,趁夜疾驰接应,神不知鬼不觉。却忘了‘天时’,未必站在我们这边……”他嘴角牵起一丝极苦涩的弧度,“消息不知是在哪一处走漏的,桂四叔好容易绕开重重盘查、千里跋涉带回的那些上等细毛,眼看就要运回南昌……”
他五指无意识地在栏杆上收紧,指节泛白:“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几天!豫章不知多少百姓等着毛衣救命……”
说到最后,蒋若兰的声音已低得几近哽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