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如晤:
北地风大雪疾,道路冰封如铁镜。归途千里,恐难跋涉。
义母处军府内外千头万绪,年关尤甚。
妍虽年幼,愿效犬马,整理军屯秋粮账册、归整药堂出入记录尚能勉力为之。
义母待我如女,其繁忙忧劳更甚于北风。
妍思之,阿兄当年能担家事,妍亦可学之。
故今岁无可归家,代问爹娘亲长新春安康,勿念不孝女。
附上自制冻疮膏两小匣,北地老卒所传验方,托驿卒送上,或可稍缓冻伤之苦。”
容与摩挲着信纸,想象着小妹在繁忙军府中努力帮忙的身影,虽无往年归家的雀跃,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担当与懂事,却比任何年礼都更让她欣慰。
北地风雪虽烈,却也将那朵原本就不是温室内成长的小花,更吹炼出了几分韧劲。
府学之内,岁考的钟声终于敲响。
今年的题目,正是白教谕亲拟的“赈灾济民策”。
不同于以往纸上谈兵的策论,经历了那场彻骨严寒、亲眼目睹了城外的断壁残垣、亲身参与了轰轰烈烈的自救行动,学子们下笔如有神助。
答卷之上,不再是空泛的“圣人之言”、“先贤之道”,而是实打实的观察、思考与对策:
如何甄别轻重缓急区分救助层级;如何更有效地防止物资发放中被层层侵剥;如何协调医者和寒门学子构建更有力的防疫网络;甚至如何因地制宜、利用废墟木料搭建更保暖稳固的临时居所……
条条款款,皆是从那场风雪与泥泞中滚爬出来的真实感悟,透着血汗凝结的赤诚。
其余没有在府学就读的秀才,或是极个别因自恃身份而没有参与进救灾行动的学子,答出来的题目,便被衬托得愈发不尽如人意。
白教谕一边批阅,一边不时抚须点头,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欣慰。
这一场天灾人祸固然不幸,却也如试金石,将真金淬炼了出来。
冬去春来,寒凝的大地悄然有了松动的迹象。
冰雪消融处,嫩黄的草芽在残雪边缘探出头,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生机。
又是一年新气象。
容与端坐书案前,笔下是一张临摹王羲之《兰亭集序》的书帖。
一道影子悄然落在宣纸上,遮住了些许光线。
“公子,”容易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杨婶托我问问,她那件填了新绒子的旧袄实在暖和,只是缝得略厚,开春了想改薄些,又怕漏了绒。公子可有好法子?”
容与停下笔,抬眼望去。
在容家住了两年,容易也长开了不少,少年的脸上多了几分青年的棱角,不过却不再总是绷着的肃然,嘴角噙着自然的浅笑,眼神清亮。
“让她寻些细密的薄绸,用回针缝一圈作里衬,剪掉些旧棉絮,留一层薄薄的绒,新里衬裹住就不易钻了。”
容与抬眸看了一眼,便又专注于笔下的文章,只是带着浅笑随口回道,语气如同老友闲谈。
容易点了点头,眼神一闪,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话锋一转,又带着点促狭:“对了,昨日连公子又差人来问——公子上回那个烤肉用的‘秘制腐乳酱料’方子……”他故意顿了顿,拉长了声调,“说是他家的厨子试了几回,总做不出公子在院中烤时那股子诱人的烟熏香。连公子脸都急红了,问那厨子是不是假的,把他家老夫人气得直戳他。”
容与被这形象逗得忍俊不禁,眼前仿佛浮现连金跃在家里厨房上蹿下跳、挨娘亲数落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手下一抖,好好的一篇字落了个墨点,索性搁下笔:“告诉他,必是那山核桃壳粉的煅烧火候没控好。改天让他再送坛子腐乳来,我当面教他!”
稀薄的阳光透过糊了高丽纸的窗棂,洒在容家有些清冷的前厅。腊月里的年节,在这个刚刚熬过雪灾地动的冬天,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几分穷愁。
没有往年的张灯结彩,没有喧闹的走亲访友,偶尔几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街市上的喧嚣仿佛被冻住,只剩下零星几处挂出的红布也显得暗淡无光。
“噼啪——”
灶膛里的柴火燃烧着,李月棠亲自下厨,指挥着杨婶翻动着瓦罐里难得开荤的炖肉。
肉香倒是浓郁,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但比起去年各色荤腥堆满了桌子的景象,实在寒碜了不少。
年夜饭摆上桌:一盆份量实在却也仅此而已的红烧肉、几碟精心腌制的酱菜咸货、一条从冰河里凿上来略显瘦小的白鲢、一盘子李月棠亲手蒸的甜米糕——这基本上便是全部了。
比平日里好太多,但放在除夕这个日子,又与旧日无法相比。
不过容家都是过过苦日子的,想想城外缺衣少吃的灾民,这样的菜色也足够慰藉肠胃了。
“妍儿在北边,跟着岳夫人想必也是忙,过个好年怕也难。”李月棠给容与和容婉各夹了一筷子肉,没忘了给容易也夹一筷子,语气里带着化不开的思念,却又强撑着笑脸,“咱们也得好好吃顿年夜饭,心在一处便是暖的。”
容易道了谢,容婉搭了几句安慰的话,容与也跟着点头,默默吃着碗里滋味其实不算浓厚的肉块。
窗外隐隐传来别家的爆竹声,带着些遥远的喜庆,更衬得自家这一方小天地清冷安静。
用过饭,早早封门守岁。
容与坐在暖阁里,手中捧着的并非话本传奇,而是静笃居士遣人送来的亲笔信。
灯影摇曳,映着她愈发沉静的眉眼。
若无这场雪灾,年前,她本是要上一趟龙虎山的,如今却只能坐在这里空自担忧。
年节时分就是这样,能团圆的团圆,不能团圆的,便只能借着书信聊以慰藉。
不过打开书信之后,容与便没有太多的心思惆怅了。
信中并未涉及太多师徒课业,开门见山便是一道惊雷:
“雪覆大地,人心易变。今次灾患虽得你机巧小物稍解冻毙之危,然大灾犹如滔天浪,最易卷起沉泥污秽。江南灾情本不甚急重,然府库所拨、你呈献蜂窝煤、御寒服所用之银料炭款,竟也有人敢从中剥皮刮髓,幸有耿介府丞冒死密奏,证据确凿,已锁拿数人。未及深挖……”
居士笔锋一转,更见凝重:
“真正骇人之事,在两广道。该处灾情尤重,然朝廷明发赈济银米,层层盘剥,迁延滞留达两月之久,冻饿而毙、阖户死绝者,不知凡几。有灾民直入金陵,御前泣血,龙颜震怒,两广按察使司、转运使司主官及州县数十员,尽数下狱待参。”
容与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背脊,比窗外风雪更甚。
贪墨之事虽令人齿冷,却也自古有之,无可奈何。但两广道那些官老爷,竟是眼睁睁看着治下百姓在寒冬中活活饿死冻毙。
这已非“贪墨”二字所能涵盖,简直是令人发指的谋财害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