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南昌又经历了几次余震,好在因为有了准备,没再像第一次那样损失惨重。
三日后,积雪虽消,寒风依旧刺骨。
白教谕再次召集府学诸生,这次的目的地,不再是诗情画意的雪景庭院,而是城门外那片临时圈划出的灾民聚集地。
一出城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混杂着烟尘、血腥、潮湿霉变以及难以言状的排泄物的刺鼻气味。
眼前的景象,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学子们瞬间失语。
昔日熟悉的田野景象面目全非。
雪水和融化的泥土混成一片黏腻污浊的黑黄,断壁残垣随处可见,一些地方只剩下几根焦黑木梁歪斜地戳向灰蒙的天空,像垂死者不甘的枯臂。
残垣断壁间,勉强用破烂草席、油布和折断的门板搭起的窝棚比比皆是。篝火在寒风中明明灭灭,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冷。
灾民们大多衣衫褴褛,有些甚至只能裹着破棉絮或草席取暖。
他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或麻木,脸上混杂着冻疮、烟灰和泪痕。老人蜷缩在避风的角落里不住咳嗽,妇人抱着冻得小脸青紫的孩童低声呜咽。
更有一些伤者,或头缠浸出血迹的破布,或拖着包扎断腿残臂的简陋夹板,在寒风中痛得偶尔溢出几声呻吟。
队伍中,出身豪奢之家的几位公子哥儿,平日绫罗绸缎熏香环伺,何曾见过这等人间炼狱景象?
刺鼻的气味、狼狈肮脏的环境、伤者化脓的创口,还有那些灾民直勾勾望过来的、包含着绝望和一丝乞求的目光,都让他们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有人下意识地用衣袖掩住了口鼻,脚步迟疑地向后退缩,眉头紧锁,甚至低声抱怨这污秽不堪、如何待得下去。
白教谕一直沉默地走在队伍前列,将身后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清癯的脸上,素来温和甚至有时带着点文人洒脱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凝肃。
在一处相对开阔、却也能清晰环顾四周惨状的空地前,白教谕霍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灰白的须髯在寒风中微微飘拂,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群年轻的士子——这些即将成为帝国栋梁、地方主政者的读书人。
风声呜咽,灾民的呻吟压抑而清晰。
白教谕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玉落地,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诸位!昔日那漫天琼瑶玉屑,尔等曾言‘造化玄奇’,今日!面对此情此景,这哀鸿遍野、断壁残垣……”
他深吸一口气,那吸入胸腔的空气仿佛都带着冰棱:
“老夫今日,当问尔等一句——寒窗十载,铁砚磨穿,所读圣贤之书,所学经纬之策,究竟……所为何事?!”
最后一句,几乎是用尽气力喝问而出。
方才那几个掩鼻嫌恶的学子,只觉脸颊像被无形的手掌狠狠抽了一记,火辣辣地烧起来,掩鼻的手颓然滑落,脸色惨白如纸。
所有人都被这振聋发聩的一问问得心神剧颤,低下头颅,在灾民的哀声与刺骨寒风中,竟无一人能立刻回答。
读书人引以为傲的“济世安民”之道,此刻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死一般的沉默压得人透不过气时——
一道声音从队伍中清晰地响起,穿透寒风,从最开始的低沉,到最末一句的铿锵: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是容与。
这四句话,如同在冰封死寂的荒原上点燃了一道惊雷,又如同洪钟大吕,轰然撞碎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与伪饰。
白教谕那沉郁紧绷的面容上,骤然间如同冰河解冻,眼中爆射出难以言喻的光彩。
他定定地看向容与,几乎忘了周围一切,猛地向前一步,激动得白须微颤,连声大喝,声震屋宇:
“好!好!好!”
他一连道了三个好字,每一个都比前一个更高亢,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赏!
“‘为生民立命’!这才是读书人的脊梁!这才是圣贤传于我辈的真髓,此乃士之根本!无此根骨,纵有满腹经纶,亦不过为祸苍生之徒!!”
他目光炯炯地扫过所有学子,铿锵有力地落下决定:
“本次岁考之题,便是‘赈灾济民策’!诸生当以此四句为烛照,慎思、明辨、行之!”
“为生民立命!”这五个字,如同点燃荒野的星星之火,瞬间在方才还被无措、羞愧甚至嫌恶笼罩的学子们心中燎起热度。
掩鼻的手放下了,低垂的头颅昂起了,学子们互相看看,连金跃率先打破了沉默,青年的嗓音低沉,带着微不可察的哭腔:“我家有粮号,我回去问问我爹,能不能捐一些粮!”
风雪依旧在灾民区的残垣断壁间呼啸穿梭,但在此刻,这天地间仿佛亮起了一盏灯,一盏由古圣先贤点亮,由年轻士子们胸中热血重新点燃的明灯。
寒风如刀,刮在脸颊上生疼。
容与的视线掠过那一个个瑟缩在肮脏窝棚下的身影——皴裂黢黑的脸庞,裹着草席破絮仍不住颤抖的身体,干裂渗血的嘴唇,还有那些深深烙印着绝望与迷茫的眼睛。
一时之间,她也有些茫然。
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紧,血液在血管里呼啸奔流,冲撞着她的耳膜。
不是她刻意要“说出”什么惊世之言,更绝非有意窃取圣贤的话语,只是在那一刻,被巨大悲悯和沉甸甸道义感压到极致的心湖,仿佛被那沉重的疑问瞬间凿开了深渊。
那积蓄已久的炽热岩浆,裹挟着穿越以来的点点滴滴,裹挟着读书以来所感悟的一切圣贤真义,在胸中猛烈回荡。
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感悟、所有的愤慨与渴望,在那一瞬间,如同百川归海般,根本来不及思索其出处。
那四句话出口的瞬间,她仿佛感觉到一股纯粹而巨大的力量从灵魂深处迸发,直冲霄汉。
何为绝响?这便是绝响!
当最后一个字在风中落定,当白教谕激动地连声叫好,当所有同窗的目光从惊愕转为灼热,容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坚定。
横渠先生能立此志,她为何不行?她此刻站在这里,便应当将纸上所得,化为手中所行,朝着那片“立心”、“立命”的人间烟火,奋力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