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赣江的晨雾还缠着码头桅杆，桂锦行咬着半块白糖糕，对着江中的大船挥了挥手叫他们等一等，含糊不清地冲着同窗们嬉笑：“小爷的八哥该想我了！”
桂锦行不考院试，准备提前回去。他们来时坐的马车，这一次，恰好桂家的商船要从这边过，索性直接让他坐船回去，大家也安心。
“你那些鹦鹉怕是早被炖了汤。”陈穆远倚着青石墙，把连夜誊写的《院试刑律精要》拍在箱盖上。
“回去也别忘了念书，这次不考，以后总是要考的，你还要当一辈子的童生不成？”
江风阵阵，吹散了桂锦行强撑的嬉笑。他垂头踢着箱角的铜锁，嘟囔声闷在晨雾里：“知道了……你们都去考院试，就我……我这脑袋，往砚台里再磕三年也磕不出篇像样的策论。”锁头当啷作响，映出他眼底的颓丧，“容哥儿押题的本事能救我一时，救不了一世。”
就在此时，一阵马车铃响，马儿嘶鸣一声，一辆低调而精致的马车停在港口，叶润章拎着油纸包从车上跳下来，松仁香气里裹着本《南昌风物志》：“抱歉抱歉，我来迟了！你要的‘糕点铺子舆图’，都在这上头画了红圈！”
“多谢叶大哥！”只是那片刻的低沉，看见点心，桂锦行很快眼前一亮，恢复了精神，喜滋滋地抢过书塞进怀里，又接过那一油纸包的点心。
这一会儿，“叶兄”就变成了“叶大哥”，可谓有奶就是娘。
“回去记得帮我向伯父伯母问好，“容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将安慰的话咽了回去，桂锦行心态一向不错，倒免了她的担忧。
她要带回去的东西早已塞进桂锦行的箱子里，此刻不过再叮嘱一句：“金锁那一盒是托你送回去的，银锁那一盒是带给伯父伯母的，可记住了？”
“知道了知道了！都唠叨多少遍了，容哥儿，你才得了案首便成了老学究啊？”
少年人们又笑开了。
“叶某也备了些薄礼。”叶润章掀开樟木箱，十二封火漆信笺整整齐齐码在行李上，“每月初八往进贤县送干货的车队，带上院试时文绰绰有余——桂兄，可别想着回去了就解脱了，你也得陪着我们辛苦！”
“路上小心些，回去后记着替我们向夫子问好。”桂锦程笑着拍了拍自家堂弟的肩膀。
桂锦行喉结滚动，如何不知这是朋友们想着自己？只是桂小爷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最后只留下一句：“我走了！谁若是没考上秀才，回来之后小爷可恕不接见！”
船上传来艄公的号子，桂氏商行的下人帮桂锦行搬了行李上船，江水悠悠，水面上漂浮着薄纱似的晨雾，今日是顺风，起了锚的船扬起了白帆。
和叶润章告别后，容与三人回了桂氏的宅子。
习惯了几位同窗在一块的日子，突然少了个人，这一天，总觉得做什么都不得劲。
懒了两天，容与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准备做一件早就想做的事——买房！
这次若是考上了秀才，她必是要在府学读书的，她的身份，一直住府学也不方便，不如自己在外边买一个宅子。
再说，她还准备到时候将母亲和姐妹都接过来，城镇里的日子总归比在乡下好过些，左右家里的田都赁出去了，到时候叫大牛叔帮着看看屋子便是。
桂四叔在府城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没处理完，所以没跟着商船回去。
容与和桂四叔提了一句，自己想买个宅子，桂四叔不仅帮忙寻了牙人，自己还兴致勃勃地要亲自跟着出门看房子——
看来无论是在前世还是今生，买房这件事，对国人来说，都是一件极其重要且喜庆的人生大事。
桂四叔寻来的牙人姓周，瞧着怕不是有二百斤重，他下车的时候，容与瞧着，那车辕咯噔一下都弹上去不少。
周牙人虽不是官牙，却也认识官府中人，过户之类的手续都能包办，方便。
容与跟周牙人说了自己的需求：“要二进的院子，离府学近一些，最好院子里有水井。”
周牙人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周胖子带他们看的第一个院子，容与跨过门槛时，就被青砖缝里钻出的蒿草扫过袍角，沾了满襟草籽。
“三正两耳，厢房俱全！”说着，便有荡起的灰尘落下，周牙人抬起手捂着自己的口鼻咳了两声，还不忘继续夸赞，“您瞧这雕花月洞门，正经官匠的手艺！”
桂四叔抬头看了看，转了两圈，抬手敲在穿斗梁上，震下簌簌木屑：“五柱落脚倒是不假，可这金柱…”他吹开浮灰，露出虫蛀的杉木芯，“让白蚁啃得比酥糖还脆。”又指向西墙的裂缝，“碰上暴雨，墙角积水得没到脚踝吧？”
周胖子讪笑着抹汗：“稍加修缮…”话未说完，正房屋顶忽漏下天光——缺了半片瓦的窟窿里，正巧掠过一只叼着死鼠的野猫。
这一间，容与自然是不会考虑了。
第二处宅院房子倒还新，只是周胖子推开那扇乌木门时，隔壁赌坊的骰子声就已先撞进门槛。
容与立在照壁前，见天井西墙爬满紫藤，藤架尽头竟还开着一扇暗门，正通着酒肆后厨的泼水沟。
“两进六间多敞亮！”牙人踹开滚到脚边的空酒坛，“您听这市声，做点小买卖，也……”话音未落，三个醉汉勾肩搭背撞在院墙上，呵骂了两声，又跌跌撞撞离开了。
桂四叔倒是挺感兴趣，抬手挑起藤蔓：“这暗门原先是走货的？”他吹开浮灰，露出门槛被重物拖拽的凹痕，意味深长地看向周牙人，“前主人是什么人？这运货的痕迹可不少啊。”
没等周胖子讪笑着说些什么，桂四爷冷哼一声，甩开手中的藤蔓。
“我说周胖子，我常年不在府城走动，连你也敢糊弄我了？”
“不敢，不敢！四爷您知道，这房子哪有那么四角俱全的，府城里房子抢手，好卖的早就卖出去了……”周胖子抖了一下，差点扑通一声跪下，嘴一秃噜，把什么都说了。
“这房子原也是好的，就是前房主是个赌鬼，家里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房子是被债主收走了变卖的，手续也都齐全，要价还不贵……我老周糊弄谁也不敢糊弄您呐！”
桂四叔看向容与，看她怎么说。
容与对这宅子也不是很满意，主要是周围太闹腾了，不适合静心读书，再说这房子出路不正，也容易惹出事端。
“周大叔，还有别的房子么？”
若是实在没有更合适的，这一间倒是也凑合了，这么大的房子，高利贷急着出手，竟然只要四十五两银。
周牙人似乎有些犹豫：“有倒是还有一处……”
容与和桂四叔对视一眼——这处宅子，恐怕也有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