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水榭内，银丝炭在兽耳铜炉中安静地燃烧，散发出稳定而温暖的热力，驱散了冬夜的严寒。窗棂外，夜色如墨，唯有檐下悬挂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昏黄的光晕。室内的暖意与窗外的清冷，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正如苏挽月此刻的内心，看似平静，实则波澜暗涌。
小芸轻手轻脚地将晚膳撤下，又沏了一壶热茶放在苏挽月手边，看着小姐对着跳跃的烛火出神的侧脸，忍不住小声问道：“小姐，您累了一天了，要不早些歇息吧？”
苏挽月回过神，摇了摇头，端起温热的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亮的眼眸。“还不困，心里装着事，睡不踏实。”她抿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顾先生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她离宫回府后，虽已让心腹小丫鬟悄悄去南院递了话，言简意赅地报了平安，但详细的经过和后续的安排，还需与顾清风当面商议。宫中的风波看似暂歇，但其涟漪必将迅速扩散至宫外，尤其是对“霓裳”而言，机遇与风险都已骤然放大。
小芸连忙答道：“顾先生傍晚时派人来过，说南院一切安好，让小姐放心。还说……若是小姐方便，他明日一早便过来回话。”
“明日一早……”苏挽月沉吟着。她需要更快地掌握外界动向，尤其是市井间对今日之事的反应。“小芸，你去悄悄吩咐守门的婆子，若是顾先生今夜得空，请他务必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夜访闺阁千金的住处于礼不合，但汀兰水榭相对偏僻，且苏挽月如今在府中地位微妙，加上事关重大，些许风险必须承担。
“是，小姐。”小芸虽觉不妥，但见苏挽月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应声便悄悄出去了。
室内恢复了寂静。苏挽月放下茶杯，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颜。镜中的少女眉眼精致，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倦怠。她轻轻拿起贵妃赏赐的那对宫造珠花。珠花是赤金点翠的蝴蝶样式，做工精巧，蝴蝶触须以细如发丝的金线颤巍巍地缀着，振翅欲飞，在烛光下流光溢彩。虽非顶级的珍宝，但这份宫廷造办处的精致与气度，是民间匠人难以企及的。
她把玩着珠花，心中思绪万千。贵妃赏赐此物，寓意何在？仅仅是象征性的奖励，还是另有深意？蝴蝶……破茧成蝶，是寓意“霓裳”的新生，还是暗示她苏挽月需要蜕变？又或者，这仅仅是一个随机的样式，并无特殊含义？在宫廷之中，任何一件物品，一句话，都可能被赋予多重解读，她不得不深思。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间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是小芸约定的暗号。苏挽月收起珠花，坐回桌边，扬声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小芸先进来，身后跟着披着一身寒气、身着深色棉袍的顾清风。他显然来得匆忙，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脸上带着关切与凝重。
“小姐。”顾清风进门便躬身行礼，语气急促，“您没事吧？宫中……”他虽已得知苏挽月平安归来，但具体情形如何，依旧让他心悬半日。
“我没事，顾先生请坐，小芸，看茶。”苏挽月示意他坐下，语气平稳，试图安抚对方的紧张情绪。
小芸奉上热茶后，便机警地退到外间守候，留下二人在内室密谈。
顾清风并未急着喝茶，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挽月：“小姐，宫中情形究竟如何？贵妃娘娘她……”
苏挽月深吸一口气，将今日入宫的详细经过，包括梅苑的环境、贵妃的言行神态、与其他贵女的短暂交锋、产品的试用过程、贵妃的赞许与告诫，以及最后那份意味深长的赏赐，都尽可能客观、详尽地告诉了顾清风。她并未隐瞒其中的风险，尤其是贵妃几次三番试探配方来源以及最后那番“恪守本分”的警告。
顾清风凝神静听，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听到惊险处，放在膝上的手都不自觉地握紧。待苏挽月讲述完毕，他沉默了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小姐……真是辛苦了。这宫中一行，不亚于一场鸿门宴啊。”
“鸿门宴倒也未必，”苏挽月摇摇头，冷静地分析，“贵妃娘娘态度超然，目前看来，并未有明显的偏袒或恶意。她认可‘霓裳’，更多是出于对其效果和巧思的欣赏，至少表面如此。这对我们而言，是巨大的机遇。”
“机遇确实巨大！”顾清风眼中放出光来，“小姐您还不知道吧？就在您入宫后不久，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说贵妃娘娘盛赞‘霓裳’产品，如今已是满城风雨！从午后到现在，南院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不仅是原先那些贵女客户派人来催问‘雪肌露’何时正式发售，更有许多以往不曾来往的勋贵府邸、官宦人家遣人来下订，甚至……连几家皇商都派人来探口风，询问合作事宜！”
他语气激动，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爆局面冲击得不轻。“订单比往日激增了十倍不止！库房里预备的首批‘雪肌露’样品，几乎被抢购一空！若非我们早有预案，限制了购买数量，只怕早已断货了！”
苏挽月虽然预料到贵妃的认可会带来影响，但也没想到会如此迅速和猛烈。这既是天大的好消息，也意味着巨大的压力。产能、原料、质量把控、人员管理，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在这股狂热的需求下出现问题。
“看来，贵妃娘娘一句‘名不虚传’，胜过我们千般宣传。”苏挽月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但这福兮祸所伏，订单暴增，我们的根基是否稳固，能否接得住这泼天的富贵，才是关键。”
“小姐所虑极是！”顾清风立刻冷静下来，脸上兴奋稍退，换上了忧虑，“不瞒小姐，我正是为此事焦急。原料供应首当其冲！以往我们的用量不大，与几家药商合作尚可维持。但照眼下趋势，原有的供应渠道远远不够，且价格必然水涨船高。若不能尽快找到稳定、量大、质优的原料来源，一旦断供，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而且，树大招风。‘霓裳’如今风头太盛，难免会引来更多觊觎的目光。除了周文博那种明面上的商业对手，恐怕还会有更多暗地里的手段……比如，在原料上做文章，或者仿制、诋毁，甚至……更阴险的算计。” 他意指的，是可能来自其他皇子或后宫势力的打压。
苏挽月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顾清风的担忧，也正是她所虑。机遇的背后，是前所未有的挑战。贵妃的认可是一道护身符，但也同时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原料是关键。”苏挽月指尖轻叩桌面，沉思道，“我们不能只依赖京城现有的药商，必须开辟新的、更可靠的渠道。顾先生，你可有眉目？”
顾清风皱起眉头：“京城周边的药材市场，我已初步排查过，大宗优质药材多被几家大药行和皇商把控，我们如今虽有名气，但根基尚浅，想要分一杯羹，恐怕不易，价格也会被抬得很高。或许……可以将目光放远一些，比如江南、巴蜀等药材产地，但如此一来，运输、仓储、质量把控，都是难题，且远水难解近渴。”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苏挽月望着跳动的火焰，脑海中飞速运转。开辟远方渠道是长远之计，但眼下急需解决的是迫在眉睫的供应问题。或许……她想到了今日在宫中感受到的那种无处不在的“规则”和“界限”。在京城做生意，尤其是做到了一定规模，就不仅仅是商业行为，更涉及到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和势力平衡。
“或许，”她缓缓开口，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我们可以换个思路。不直接与那些大药行争抢，而是寻找那些有实力、但可能因各种原因尚未完全崭露头角，或者……愿意与我们共同发展的合作伙伴。”
顾清风若有所思：“小姐的意思是……寻找盟友？”
“不错。”苏挽月点头，“贵妃的认可，就是我们最大的筹码。我们可以利用这个筹码，去吸引那些同样希望借势，或者看中‘霓裳’未来发展潜力的实力派。比如……某些家道中落但仍有底蕴的世家，他们可能掌握着一些特殊的资源或人脉；或者，某些与现有皇商、大药行有隙，愿意另寻出路的有力商人。”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此事需极其谨慎，合作伙伴的人品、背景、真实意图，都必须仔细甄别，宁缺毋滥。此事，就劳烦顾先生多费心了。”
“我明白！”顾清风郑重点头，“此事关乎‘霓裳’命脉，我定当竭尽全力，仔细筛选。”
“此外，”苏挽月继续部署，“南院的生产必须立刻加速，但质量是生命线，绝不能因求快而有丝毫松懈。要增派人手，加强管理，尤其是关键工序，必须由信得过的人把控。小芸，”她扬声唤道。
小芸应声而入。
“从明日起，你多去南院走动，协助顾先生打理内务，尤其是监督女工们的操作规范和成品检验，务必确保每一件出品的‘霓裳’，都配得上贵妃娘娘那句‘名不虚传’。”
“是，小姐！”小芸挺起胸膛，感觉责任重大。
安排完这些，苏挽月才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袭来。她揉了揉眉心，对顾清风道：“顾先生，今夜就谈到这儿吧。外面雪大，路上小心。”
顾清风起身告辞：“小姐放心，清风晓得。小姐也请早些安歇，保重身体为重。”
送走顾清风，汀兰水榭再次恢复了宁静。苏挽月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夜空漆黑，不见星月，唯有雪花无声飘落。
前路，正如这夜色，深邃未知。但有了方向，有了同伴，她便有了在这寒夜中前行的勇气。贵妃赏赐的银丝炭在身后静静燃烧，提供着温暖，也提醒着她肩负的重担。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