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京城仍沉浸在浓稠的墨色与除夕狂欢后的静谧之中，苏府门前却已灯火通明。数辆规制严谨的马车静静停候，身着崭新服色的仆从们垂手侍立，气息在严寒中凝成团团白雾，气氛肃穆而庄重。
苏挽月立于赵婉娘身侧，站在苏文渊稍后的位置，等待着登车入宫。她身着按品级特制的命妇朝服，深青色的翟衣庄重典雅，织金云龙纹在灯笼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华彩。这身朝服并非内廷统一制式，而是经她授意，由“霓裳阁”最顶尖的绣娘，在严格遵守礼制规格的基础上，于细微处调整了剪裁与比例，使得原本略显宽大臃肿的款式，更贴合人体线条，行走间不觉滞涩，反添了几分沉稳流畅的风姿。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佩戴着符合她身份的珠翠花钗，数量、样式皆合乎规矩，无一错漏，但那点缀其间、由“月华阁”精心打造的数支小巧珠花，其镶嵌工艺与设计巧思，却隐隐透露出超越常规的精致与品味。
寒风凛冽，卷起地面积雪末子，扑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苏挽月微微拢了拢袖口，指尖触及袖内暗袋中备着的暖手炉，一丝暖意悄然驱散了寒意。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前景象，最后落在前方父亲苏文渊的背影上。苏文渊今日亦是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腰束金带，头戴梁冠，身形挺拔，努力维持着身为礼部侍郎的威仪，但苏挽月却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细微紧绷的肩线——今日宫门朝贺，于他而言，是彰显圣眷、巩固官声的重要场合，亦可能成为政敌攻讦、风波再起的漩涡中心。毕竟，柳承志前番弹劾风波虽暂平，但仇怨已结，岂会轻易甘休？
“月儿，”赵婉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她今日亦是盛装，平妻的礼服让她看起来尊贵了不少，但眉眼间仍残留着多年谨小慎微留下的痕迹，此刻在这等大场面前，更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宫里的规矩……”
“母亲宽心，”苏挽月反手轻轻握住赵婉娘微凉的手，声音低柔却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一切依礼而行便可。女儿在身边。”她的话语不多，却奇异地抚平了赵婉娘心头的褶皱。赵婉娘看着女儿沉静如水的侧颜，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怯懦，只有洞明世事的从容与笃定，她悬着的心，竟真的慢慢落回了实处。这个女儿，早已不是需要她庇护的雏鸟，而是能为她、为整个苏家撑起一片天的参天大树。
车轱辘碾过覆盖着薄雪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打破了黎明的寂静。马车内部陈设简洁却舒适，炭盆暖意融融，隔绝了外界的严寒。苏挽月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梳理着入宫后可能面临的各种情况。靖帝慕容霄，心思深沉，帝王心术玩弄得炉火纯青；皇后与各位妃嫔，关系错综复杂；诸位皇子，尤其是二皇子慕容烨，态度暧昧；还有那位仅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镇北王世子萧煜……这重重宫阙，步步机锋，丝毫不比商海博弈来得轻松。她今日代表的，不仅是苏府，更是她一手建立的“苏氏商号”的颜面。低调，却不容轻慢；守礼，亦需展露应有的价值。
天色渐明，墨色褪去，染上鱼肚白的微光。抵达宫门外时，已是人声隐隐，车马如龙。各府诰命、宗室女眷、文武百官依序排列，等候宫门开启。珠翠环绕，衣香鬓影，空气中弥漫着名贵脂粉与香料混合的气息，也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而微妙的气氛。相识的命妇们低声寒暄，目光却不时扫向周遭，打量着彼此的穿戴、气色，以及……身边跟随的晚辈。
苏挽月扶着赵婉娘下车，立刻感受到了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投射过来。有好奇，有探究，有审视，亦有不易察觉的嫉妒与轻蔑。一个不久前还名不见经传的侍郎府庶女，竟在短短一年内声名鹊起，不仅在内宅争斗中大获全胜，更在商界闯出偌大名头，甚至得了御前些许关注，这无疑触动了许多人敏感的神经。
“哟，这不是苏夫人和挽月小姐么？”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拉长的语调。苏挽月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绛紫色诰命服、满头珠翠的夫人在几名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过来，是吏部左侍郎的夫人王氏，素与柳玉茹交好，往日没少给赵婉娘脸色看。
赵婉娘身子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被苏挽月稳稳扶住。苏挽月上前半步，挡在母亲身前，对着王氏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无误的平辈礼，声音清越，不卑不亢：“苏赵氏携小女挽月，见过王夫人。夫人安好。”
她的礼仪无可挑剔，姿态从容，仿佛完全没有听出对方语气中的那点阴阳怪气。王氏打量着她，目光在她那身明显与众不同却又挑不出错处的朝服上停留了一瞬，扯了扯嘴角：“安好，安好。苏二小姐真是好气度，这通身的气派，若非早知，还以为是哪位宗室郡主呢。”这话看似夸奖，实则暗藏机锋，意指她逾越身份。
苏挽月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失礼，也不显热络：“夫人谬赞。挽月区区臣女，岂敢与金枝玉叶相比。不过是谨守本分，不敢堕了父亲官声、朝廷体面罢了。”她将“本分”与“朝廷体面”轻轻点出，立刻将对方隐含的指责化解于无形。
王氏碰了个软钉子，面色微僵，还欲再言，旁边另一位与安郡王妃相熟的夫人走了过来，笑着打圆场：“王姐姐，苏夫人，宫门快开了，咱们还是快些准备着吧。”她说着，又特意对苏挽月笑了笑，“挽月小姐今日这身衣裳真是别致，这翟衣的纹样似乎更显精神了。”
苏挽月认得这位是光禄寺少卿的夫人李氏，因安阳县主的关系，对“霓裳阁”颇有好感。她含笑回应：“李夫人好眼力。不过是家中绣娘依着规制，在针线细节上略尽了些心，不敢有违礼制。”她坦然承认了衣着的不同，却又明确点明一切合乎规矩，让人抓不到错处。
这番应对，落在周围有心人眼中，皆暗自点头。此女年纪轻轻，面对刁难与赞誉，皆能应对得体，分寸拿捏得极准，果然名不虚传。
辰时正，沉重的宫门在悠长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百官与命妇们按品级序列，鱼贯而入。穿过巍峨的宫门，步入高墙深宫，一种无形的肃穆与威压扑面而来。朱墙碧瓦，飞檐斗拱，汉白玉栏杆蜿蜒伸展，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气派。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一种冷冽的、属于权力中心特有的气息。
苏挽月垂眸敛目，跟在赵婉娘身侧，步履沉稳地行走在宽阔的宫道上。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沿途景致，将宫殿布局、侍卫站位、太监宫女行走路线等细节一一记在心中。这些信息，或许将来某一天便能派上用场。她感受到暗处似乎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敏锐非常，但她并未四处张望，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太和殿前广场，旌旗招展，仪仗森严。百官与命妇依序站定，静候圣驾。寒风卷过广场，更添几分凛冽。苏挽月站在命妇队列中靠后的位置，并不起眼，但她挺拔的身姿、沉静的气度，却让她仿佛自带光晕，在人群中悄然吸引着一些目光。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划破寂静。
顿时，广场上所有人齐刷刷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声震云霄。苏挽月随着众人跪下，额头轻触冰冷的地面，感受着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着汉白玉台阶，缓缓登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众卿平身。”一道沉稳威严、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如同金玉交击，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
众人谢恩起身，依旧垂首恭立。苏挽月趁起身的瞬间，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抬眼向上方瞥了一眼。高坐在龙椅上的靖帝慕容霄，身着明黄色龙袍，冕旒垂落，遮住了部分面容，但那股睥睨天下、掌控生死的帝王威仪，却如同实质般笼罩着整个广场。他身侧坐着凤冠霞帔的皇后，仪态端庄，再两旁，则是几位高阶妃嫔，容妃齐氏赫然在列，其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命妇队列。
朝贺大典按部就班地进行。百官呈上贺表，说着吉祥祝祷之词。命妇们则依品级上前叩拜。轮到苏文渊与赵婉娘时，苏挽月作为未出阁的女儿，并未需上前，只在父母归位后，随着众人再次行礼。
整个过程庄严肃穆，冗长而枯燥。苏挽月始终保持着最标准的礼仪姿态，神情专注而恭谨，没有丝毫懈怠或不耐。她能感觉到，高处那一道深沉的目光，似乎在她与苏文渊身上停留了一瞬。是因为之前的弹劾风波？还是因为“霓裳阁”的名声已然上达天听？她无从得知，只能以更谨慎的态度应对。
大典终于接近尾声。就在内侍准备宣布礼成之时，端坐在凤座上的皇后娘娘却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陛下，臣妾听闻礼部苏侍郎之女，名唤挽月者，不仅娴熟礼教，更擅经营之道，其所创‘霓裳阁’、‘月羽阁’等，于京中颇负盛名，连宫里的妹妹们都时有提及。今日既见，观其行止，果然端庄得体，可见苏侍郎教女有方。”
此言一出，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无数道目光，带着惊讶、羡慕、嫉妒、深思，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垂首恭立的苏挽月身上。
苏文渊心头一紧，连忙出列，躬身道：“皇后娘娘谬赞，小女顽劣，当不得娘娘如此盛誉。不过是些微末伎俩，不敢有污圣听。”
赵婉娘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下意识地看向女儿。
苏挽月心中亦是微震。皇后在此等场合突然提及她，绝非偶然。是单纯的欣赏？还是有意将她乃至苏家，推向风口浪尖？或是……受了何人所托？
她不及细想，在无数目光注视下，缓步出列，行至御阶之前，依足大礼，深深叩拜下去，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臣女苏挽月，叩谢皇后娘娘金口赞誉。娘娘懿旨，臣女愧不敢当。臣女年幼无知，所学不过皮毛，经营些微产业，亦是承蒙陛下圣德庇佑、朝廷法度清明，方得苟存。父亲常教导，臣子本分，在于忠君爱国，恪守纲常。臣女虽为女流，亦不敢或忘，唯谨守闺训，勤修己身，以期不负皇恩，不堕家声。”
她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谦逊地回应了皇后的夸奖，又将功劳归于皇帝圣明与朝廷法度，最后抬出“臣子本分”、“闺训家声”，牢牢站稳了道德制高点，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高座上的靖帝，深邃的目光透过冕旒，落在下方那抹沉静的身影上，指尖在龙椅扶手上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一下。
皇后闻言，脸上笑意更深了些，转向靖帝：“陛下您看，这孩子不仅心思灵巧，难得的是如此知礼懂事。”
靖帝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并未在苏挽月身上过多停留，转而看向苏文渊：“苏卿教女有方，朕心甚慰。”
“臣，叩谢陛下隆恩！”苏文渊再次躬身，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背后却已惊出一层冷汗。他知道，从今日起，苏挽月这个名字，算是真正入了帝后之眼，福祸，难料矣。
朝贺大典最终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圣驾起行，百官与命妇依次退场。
退出太和殿广场，走在漫长的宫道上，苏挽月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之前出言试探的王夫人之流，面色悻悻；也有如李夫人般，投来善意与鼓励的眼神；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审视与计量。
“月儿……”赵婉娘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母亲，没事了。”苏挽月轻声安抚，目光却愈发沉静锐利。宫门初入，她已初露峥嵘。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帝后的关注是机遇，亦是巨大的风险。她必须更加小心，步步为营。商海浮沉，巾帼锋芒，她已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征途，前方等待她的，是更广阔的天空，也是更汹涌的暗流。
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金色的阳光洒在巍峨的宫殿群上，熠熠生辉，却照不进那重重宫阙深处的人心算计。苏挽月扶着母亲，踏着坚定的步伐，向着宫外走去，背影挺直，仿佛什么都无法将她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