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祝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一下一下割着林曦的神经。偷换命格。这四个字听起来像是志怪小说里最荒诞不经的桥段,此刻却成了压在小谢命运上的、最冰冷坚硬的现实。林曦回到城南荒宅时,天边已经透出了些微弱的、死鱼肚子般的灰白。夜快要过去了,但笼罩在他心头的黑暗却愈发浓重。
小谢依旧飘在断墙头上,像一尊凝固的剪影。林曦走近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麻木。余华笔下那些承受了过多苦难、以至于对痛苦本身都已麻木的人物,大抵就是如此。
“问到什么了?”她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林曦看着她,喉咙有些发紧。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将那血淋淋的真相和盘托出,告诉她她连做一个含冤而死的怨灵都不得安宁,还要被人算计着连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都要被利用、被玷污?还是继续隐瞒,让她活在一个相对简单些的、只是被负心汉欺骗的仇恨里?
苦难一重接着一重,死亡一个接着一个,但只是活着,承受着,像土地一样沉默而坚韧。或许,对于小谢这样的灵魂,真相的残酷本身,也是一种必须直面的“活着”的状态。
“问到了。”林曦最终选择了实话实说,语气尽量平静,像在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陶望三背后是地府考功司的一位崔判官。他们可能想用邪术偷换某个大人物的命格,而你……你的生辰八字,或者你偶然撞见的什么东西,让你成了他们选中的……替死鬼。那个护身符,就是用来标记和转嫁灾厄的。”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紧紧盯着小谢,准备迎接她可能出现的崩溃、尖叫或者更激烈的反应。
然而,什么都没有。
小谢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那麻木的神情甚至没有一丝波动。过了好久,她才极轻极轻地“哦”了一声,仿佛林曦说的只是“今天天气不好”之类无关紧要的话。
这种死寂般的平静,比任何哭喊都更让林曦感到心悸。他宁愿她像之前那样,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也好过现在这样,像一潭再也激不起任何涟漪的死水。
“你……没事吧?”林曦忍不住问。
小谢缓缓摇了摇头,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开始泛白的天空。“还能有什么事呢?比死更坏的事,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她顿了顿,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来,连死,都不是结束。连做鬼,都不得安生。他们还要把我最后这点骨头渣子,都拿去熬油点灯。”
她的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深入骨髓的疲惫。这种疲惫,林曦在余华的小说里见过太多。那是被命运反复捶打后,连愤怒的力气都已耗尽的状态。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林曦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这话既是对小谢的承诺,也是对自己说的。他发现自己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个灵魂被如此践踏、利用,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这无关任务,无关修为,甚至也无关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而是一种最基本的、对“生”(哪怕是以鬼魂的形式)的尊严的维护。
小谢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但转瞬即逝。“你斗不过他们的。那个庙祝,不就是例子吗?”
“斗不过,也得试试。”林曦走到墙边,仰头看着坐在上面的小谢,“就算最后结果一样,至少我们试过了。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让他们觉得,欺负一个弱女子(女鬼),是这么理所当然、毫无代价的事情。”
他说得有些激动,带着现代人特有的、某种近乎天真的执拗。在这片习惯了逆来顺受、等级森严的古老土地上,这种执拗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有种力量。
小谢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慢慢地、尝试着,从墙头上飘了下来,落在林曦面前。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靠近他。她伸出那只半透明的手,似乎想碰碰林曦的脸颊,但手指在即将触及时又停住了,只是虚悬在那里。
“林曦,”她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谢谢你。但是……算了罢。我不想连累你。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
她的退缩,反而激起了林曦更强的决心。“这不是连累。”他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觉得对的事。”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藻,只能用最朴素的表达。
就在这时,林曦忽然感到舌下的通言印传来一阵奇异的温热,不再是之前那种清凉感。与此同时,小谢“咦”了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位置。那里,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个极其黯淡的、用血色勾勒出的符文虚影!那符文扭曲古怪,透着一股邪气,正是庙祝描述中、用于偷换命格的血符标记!
它一直潜藏在小谢的灵体核心,直到此刻,或许是因为真相的刺激,或许是因为林曦那番话引动了小谢残存的生机(或者说“鬼气”),才短暂地显形!
“就是它!”林曦低呼。
血符的显现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又隐没不见。但这对林曦和小谢来说,已经足够了。它证实了庙祝的话,也让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阴谋,有了一个清晰的、恶毒的锚点。
小谢看着血符消失的地方,原本麻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想要将这污秽标记从自己身上剥离出去的厌恶和决绝。被利用、被标记、连死后都不得安宁的屈辱感,像毒液一样在她体内蔓延。
“找到它……”小谢的声音不再死寂,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毁了它。”
目标变得具体而迫切。不再仅仅是寻求真相或复仇,而是要清除这个附着在灵魂上的诅咒。这成了他们当下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事情。
然而,如何找到那早已不知所踪的实体护身符?又如何毁掉它?这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对手是地府的判官,他们必然严密监控着这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林曦和小谢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新的阶段。不再是引导与被引导,而是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战友”。他们开始一起分析,那护身符最可能在哪里。陶望三绝不会带在身上,太危险。可能藏在一个他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
小谢努力回忆着与陶望三交往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到蛛丝马迹。林曦则运用他那点可怜的现代推理知识,分析陶望三的性格和行为模式。一个如此谨慎、善于伪装、攀附权贵的人,会把关键证物藏在哪里?家里?书房?还是某个只有他知道的隐秘所在?
日子在焦虑和徒劳的推测中一天天过去。办事处那边依旧没有胡缨的消息,气氛愈发诡异。画皮美人见到林曦,总是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带着嘲讽的笑容。吊死鬼老李则更加沉默,仿佛生怕和林曦扯上任何关系。
林曦感到一种无形的网正在收紧。他知道,自己和庙祝的接触,很可能已经引起了崔判官那边的注意。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这天夜里,林曦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他看见小谢被无数条黑色的丝线捆绑着,拖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漩涡的中心,坐着一个穿着红色判官袍、面目模糊的身影,正对着他狞笑。而胡缨,则被关在一个金色的笼子里,狐耳无力地耷拉着,远远地看着他,眼神焦急。
他猛地惊醒,浑身冷汗。窗外,依旧是聊斋界域永恒的、缺乏生气的黑夜。
他翻身坐起,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死寂的街道。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只是一个偶然闯入这个世界的异乡人,凭什么去对抗根深蒂固的阴司势力?凭什么去拯救一个早已死去的灵魂?
他想起了现实世界,想起了那些投简历、面试、为生计奔波的日子。虽然辛苦,虽然迷茫,但至少那个世界是“正常”的,是有逻辑可循的。而这里,一切规则都似是而非,力量对比悬殊得令人绝望。
可是,当他回头,看到房间里那盏为了安抚小谢而点燃的、散着微弱灵光的油灯(一种办事处配发的、能暂时稳固魂体的低级法器)时,那种想要放弃的念头又动摇了。小谢信任他,或者说,在无边黑暗中,他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如果他退了,她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那么鬼呢?鬼魂的“活着”,或许就是保持意识的清醒,维持存在的形态,对抗彻底的消亡。对小谢而言,毁掉血符,就是她此刻“活着”的意义。
而对他林曦而言,帮助她完成这件事,或许也是他在这荒诞的聊斋世界里,找到的属于自己的、微小的“活着”的证据。
天,快亮了。新的一天,意味着新的寻找,也意味着危险更近一步。林曦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路还得走下去,直到走不通为止。这就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