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这些,你就把我送去该去的地方。
这声音嘶哑、平静,不带一丝波澜,像是一口枯井里最后的余音。
林晚秋的目光锁定着王建国,她那双能洞穿谎言的“真实之眼”此刻没有捕捉到任何虚假的涟漪,只有一片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名为“真相”的死海。
陈秘书立刻打开了执法记录仪和桌上的录音设备,红色的指示灯在压抑的空气中无声闪烁。
“2013年8月7日夜里,镇招商局档案室那场火,是我放的。”王建国的第一句话,就如同一颗重磅炸弹。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桌面,仿佛在看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我没有用助燃剂,赵志远教我的,他说那样太蠢。我只是在下班前,切断了档案室的消防报警线路和自动喷淋系统的电源。然后,用一个定时点烟器,夹着一根烟,算好时间,让它精准地掉进废纸篓里。”
他的叙述冷静得可怕,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天才发生。
“那份伪造的消防鉴定报告,也是我经手,找了市里一个老同学帮忙盖的章。结论是线路老化,意外事故。”
林晚秋的指尖微微发冷,但握笔的手依然稳如磐石。
她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这迟到了十年的罪恶,一字一句地从一个濒死者的口中流淌出来。
“你父亲……”王建国终于抬起头,第一次直视林晚秋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愧疚与恐惧,“那天晚上,林镇长拿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他整理好的全部证据,要去市里找纪委书记。赵志远和孙立群在镇政府大门口把他拦了下来。”
“他们说,他的身体扛不住连夜奔波,有什么事,天亮再说。他们把他强行劝回了病房。”
王建国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耗尽肺里所有的氧气。
“那碗要了他命的汤,是赵志远那个跟了他十几年的亲信厨师,在镇政府小食堂里单独熬的。他们说是安神汤,其实里面加了过量的、会与他日常服用的心脏病药物产生致命反应的违禁成分。”
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王建国粗重的呼吸声。
“是我,”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是我亲手把那碗汤,端进了他的病房。”
那一瞬间,林晚秋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世界某种支柱轰然倒塌的声音。
她脑海里浮现出父亲临终前温和而疲惫的笑脸,和记忆中王建国那张充满‘关切’的脸。
真实与谎言,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缝合在了一起。
中午12点40分,临时指挥室里,气氛凝重如铁。
王建国的供述笔录和录像资料摊开在桌上,每一页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晚秋将他交代的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人物、每一处细节,都与专案组数月来搜集到的证据链逐条比对。
纵火案当晚的电网异常波动记录、市消防队那份被篡改的报告原件痕迹、镇政府门口当晚的监控死角……所有零散的碎片,都被王建国的供词完美地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张指向罪恶核心的、天衣无缝的网。
铁证如山。
然而,林晚秋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沉重。
她像是跋涉了万水千山,终于抵达了终点,却发现那里只有一座望不到顶的、由白骨堆砌的巨塔。
她回到留置室,王建国已经吃完了送来的午饭,正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你为什么不早说?”林晚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王建国闻声,缓缓转过头,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早说?林处长,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因为我也是个受害者。15年前,我还在县矿产局当副局长,我亲弟弟,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技术员,就因为偷偷记录了青禾镇非法开采、官商勾结的数据,被人从鹰愁崖上推了下去,定性为失足坠崖。”
“12年前,我女儿,全县模拟考第一名,高考成绩却被莫名其妙地篡改,差了三分,与她梦想的大学失之交臂。我去查,所有人都告诉我,是系统出了问题。”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
“我去找过,去闹过,换来的是什么?是全家的被孤立,是年迈父母半夜被砸碎的窗户,是我妻子单位里无休止的审查。”他看着林晚秋,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我妥协了,我闭嘴了,所以我活了下来,一步步走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什么,结果只是陷得更深。”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多年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
“可我……我还是亲手毁了一个真正的好人……我毁了你的父亲……”他伏在桌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嚎啕大哭。
下午3点09分。
林晚秋回到办公室,面沉如水。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崭新的红色抬头文件纸,笔尖落下,没有丝毫犹豫。
《关于建议立即对青禾镇武装部长赵志远、市住建局局长周维民、承安建筑集团董事长孙立群等人启动立案调查并采取红色通缉令措施的紧急报告》。
她将王建国的供词全文扫描,作为核心附件。
在报告的末尾,她没有按照常规流程等待省纪委的逐级批复,而是直接点开了电脑上一个加密的绿色通道——中央纪委监委案件线索直报系统。
在点击“加急报送”的前一秒,她又将报告的摘要版,同时抄送至省委巡视组组长、省政法委书记以及国务院派驻本省的督查室邮箱。
她这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做赌注,将这颗已经点燃引信的炸弹,同时抛向了所有能够决定棋局走向的权力中心。
在文件的最后,她用一行铿锵有力的字结束了全文:
“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其从不缺席的唯一前提是,我们永不放弃追问。”
傍晚6点22分,天色愈发阴沉,山雨又一次落下。
陈秘书步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林处,省厅刚刚批复,同意对青禾镇系列案件实行异地管辖、提级办理!由省纪委监委牵头,省公安厅、省检察院抽调精干力量组成的首批联合办案组,将于明晨6点,准时进驻县城!”
林晚秋点了点头,目光越过窗户,望向远处雨幕中的青禾镇政府大楼。
几盏应急灯突兀地亮起,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和慌乱。
她拉开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木匣子。
这是母亲的遗物。
打开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部老旧的诺基亚手机。
她打开手机,翻到草稿箱里那条从未发出,也永远无法发出的短信。
“晚秋,别回青禾,水太深了,妈妈怕。”
她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将那张小小的SIm卡取出,连同那张写着母亲笔迹的、提醒她按时吃药的纸条,一起放进了碎纸机。
碎裂的纸片,如同纷飞的雪花,带走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属于女儿的软弱。
深夜11点47分。
林晚秋独自驾车,离开了临时指挥部,驶向寂静无人的青禾河畔。
这里曾是她儿时嬉戏的天堂,河水清澈见底。
而今,在昏暗的路灯下,河水呈现出一种工业污染后的浑浊与死气沉沉。
她停下车,走到冰冷的河边护栏旁。
风很大,吹得她的风衣猎猎作响。
她从怀中取出那本父亲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
在特殊药水的浸润下,那行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话语,仿佛在对她做着最后的告别。
“若见清泉,即是吾归。”
过去,她以为这是父亲让她远离污浊,寻找一片净土安身。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读懂。
父亲不是让她去寻找清泉,而是希望她自己,能成为那股涤荡污浊、让一切沉渣泛起、最终奔流入海的清泉。
归来的不是父亲的魂魄,而是他未竟的信念。
她松开手,那本承载了太多秘密与痛苦的日记,在空中翻转着,无声地落入漆黑的河水之中,瞬间被浑浊的波涛吞没。
她感觉身上某种沉重的枷锁,也随之沉入了河底。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身后,一道刺眼的车灯光束划破了河岸的浓稠夜色,撕开冰冷的雨幕,精准地笼罩住她孑然一身的背影。
一辆黑色的宾利,悄无声息地,缓缓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