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冷雨如丝,给白溪镇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湿气。
上午九点,市融媒体中心的直播车队无声地驶入镇政府大院,像一群沉默的铁兽。
泥泞的轮胎在地面压出深刻的印记,正如林晚秋计划在王建国虚假的政绩墙上凿开的裂痕。
林晚秋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上,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溅在她的风衣下摆。
她特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天气,因为谎言在阳光下或许能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但在阴冷潮湿的雨天,只会显露出腐烂的本质。
“真实环境下的住房质量检测”,这是她给市融媒体中心提出的直播主题。
她身旁,第三方检测机构的工程师们正从车上卸下仪器——便携式雷达扫描仪、红外热成像仪、高精度湿度计。
这些冰冷的精密设备,将成为这场审判中最公正的陪审员。
镇党委书记王建国撑着一把更大的伞,从办公楼里快步迎了出来。
他脸上堆砌着热情的笑容,但那笑容在阴郁的天光下显得僵硬而苍白。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专业仪器,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一闪而过。
“林处,您看这天,要不咱们改天再播?这又是泥又是水的,影响拍摄效果,也怕老乡们摔着。”他凑到林晚秋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贴心”的关怀。
林晚秋微微侧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真实之眼”让她清晰地捕捉到他故作镇定的表情下,那剧烈搏动的太阳穴脉搏。
“王书记,安居工程,不就是要经得起风雨的考验吗?”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群众的房子不是活在晴天里的盆景。至于宣传口径,”她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群众的满意,才是最好的口令。”
王建国被噎得一窒,强颜欢笑地连连点头:“是是是,林处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上午十点零七分,直播信号准时切入。
镜头前,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介绍着“白溪镇幸福安居工程”的伟大成就。
镜头缓缓扫过一栋粉刷一新的二层小楼——王建国精心打造的“样板间”。
室内窗明几净,家具齐全,墙上还挂着“感谢党和政府”的锦旗。
王建国很快进入了“导演”的角色,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我们这个项目,采用的是最新的全装配式绿色建筑技术,不仅施工快,而且保温隔热效果一流,真正让老百姓住得舒心,住得放心……”
弹幕上一片赞誉之声。
“这房子真漂亮!”
“给白溪镇政府点赞!”
“希望我们这里也能有这样的好政策!”
王建国看着手机屏幕上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实时弹幕,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一切都按照剧本在走。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镜头边缘,一个被随机抽中、陪同验房的村民,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干瘦男人,突然举起了手里拎着的一个红色塑料水桶。
他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
“林……林领导,”他有些结巴地开口,“俺就在外头房檐底下站了不到十分钟,这屋里……咋就开始滴水了?”
全场瞬间一静。
王建国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主持人的反应极快,立刻想把话题引开:“老乡,这可能是新房子,管道还在……”
“让他说。”林晚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走向那位村民,示意摄像机跟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红色的水桶上,桶底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水。
“拿热成像仪过来。”林晚秋对身后的技术员下令。
一名工程师立刻上前,举起红外热成像仪对准了村民所指的天花板。
屏幕上,原本代表低温的蓝色区域,赫然出现了一大片不规则的、代表着温度异常和湿度的猩红色斑块,如同皮肤下渗出的血迹。
“经检测,天花板内部存在大面积渗水,初步判断为屋顶防水层施工存在严重质量缺陷。”技术员冷静地报出结论。
直播间的弹幕瞬间爆炸。
“???这就是绿色建筑技术?”
“刚才谁说点赞的?脸疼吗?”
“外面下中雨,里面下小雨,绝了!”
“幸福安居工程?我看是水帘洞工程!”
王建国的脸色从僵白转为铁青,他快步上前,试图打断流程:“这位同志,我们马上安排工程队来检修!这是个别现象,个别现象!我们先去看下一户……”
“王书记别急。”林晚秋抬手拦住他,脸上的微笑不变,眼神却冰冷如霜,“既然是直播,就要对观众负责。主持人,这应该算是我们预设的‘群众互动环节’吧?我们得把问题搞清楚。”
主持人被她看得一个激灵,连忙点头:“对,对!群众的疑问就是我们关注的焦点!”
王建国被彻底架在了火上,进退失据。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陪同视察,而是被绑在了一座即将公开行刑的绞刑架上。
混乱中,一个跟来看热闹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大概是觉得无聊,跑到了样板间后面一栋尚未完工的楼栋前。
那里用彩钢板做了简单的围挡,门上挂着一把象征性的锁。
孩子好奇地一拨弄,那把虚挂着的锁“哐当”一声掉了下来,围挡的门应声而开。
“妈妈,这里面是空的!”孩子清脆的喊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危险,快回来!”孩子的母亲惊慌地喊道。
但已经晚了。敏锐的记者和摄像师已经把镜头对准了那扇敞开的门。
“正好,既然门开了,我们就顺便看看里面的结构吧。”林晚秋仿佛是临时起意,第一个迈步走了进去。
检测组紧随其后。
王建国想拦,却被蜂拥而入的人群挤到了一边,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嘴里喃喃着:“别进去……不能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直播间数万名观众陷入了死寂。
根本没有什么“全装配式”结构。
裸露的墙体剖面上,填充物不是保温材料,而是大量的废弃白色泡沫塑料板,中间夹杂着黄泥和建筑垃圾。
几根歪歪扭扭的钢筋暴露在外,工程师拿出卡尺一量,脸色骤变:“钢筋间距超过国家标准两倍以上,而且……用的是非标螺纹钢!这墙体基本没有承重能力!”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林晚秋转身,走到楼栋门口,面向所有镜头,也面向直播间里成千上万双眼睛。
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沉稳有力。
“我在此宣布,白溪镇‘幸福安居工程’所有在建项目,立即停工。所有已拨付的财政资金,立即冻结,就地封存,等待进一步审计。”
她顿了顿,目光穿透镜头,仿佛在审视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
“今天,我们不是来拆房子的,是来守规矩的。如果一个地方的民生工程,连最基本的墙都砌不直,那我们又怎么能指望,人心能是正的?”
下午三点,直播事件的发酵已经远远超出了白溪镇的范围。
省委办公厅的电话打进了林晚秋的临时办公室,对方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严厉:“林晚秋同志,白溪镇的直播事件在全省造成了恶劣的负面影响,严重破坏了地方干部的工作积极性。省委领导指示,请你们督导组暂时停止一切公开调查活动,等候下一步通知。”
“如果真实会影响稳定,”林晚秋握着听筒,平静地反问,“那我们需要稳定的,究竟是政绩,还是民心?”
对方沉默了片刻,冷冷地回了一句“请你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便挂断了电话。
林晚秋放下电话,没有丝毫犹豫。
她立刻召集陈秘书等人召开紧急会议,当场签发了由督导组出具的《关于白溪镇“幸福安居工程”存在重大质量及程序问题的初步调查通报》,并要求立即以加密件形式,同步抄送省委巡视办、省审计厅、省住建厅和省检察院。
傍晚六点,雨势渐猛。
林晚秋独自回到招待所的房间,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当她推开房门时,脚步却猛地一顿。
门缝下,塞着一个没有信封的白色卡片。
她俯身捡起,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她已故父亲的墓碑,墓碑前,静静地放着一朵凄冷的白色菊花。
拍摄的角度很近,仿佛拍摄者就蹲在墓前,带着一种诡异的感觉。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攀升。
这不是警告,这是亵渎,是来自黑暗深处最恶毒的挑衅。
她凝视了照片良久,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愈发深沉的冰冷。
她将照片翻转过来,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在光滑的相纸背面,用力写下一行字:
他教我宁碎不弯,所以我不能弯。
她将照片收进抽屉最深处,如同封存一份战书。
然后,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冰蓝色的屏幕光映着她轮廓分明的脸。
她没有去写关于王建国的处理报告,而是新建了一个文档。
文档的标题是:《关于部分地区乡村振兴工程项目监管盲区与制度风险的调研报告》。
窗外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密集而急促,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正不耐烦地敲击着她的房门,催促着,也威胁着。
林晚秋却充耳不闻,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
第一个拳头已经打在了墙上,现在,她要做的,是找到砌起这堵墙的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