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固城初步平定,繁琐的善后事宜千头万绪。刘裕一面以铁腕手段肃清慕容余孽,稳定秩序,一面则开始着手更深层次的布局——如何消化这场胜利的果实,如何安抚新附的青州之地,以及如何牢牢拴住麾下这柄最锋利也最难以掌控的“利刃”。
这一日,刘裕在临时行辕召见陈衍,商议军械打造与北伐后勤事宜。事毕,刘裕并未让陈衍立刻离去,而是挥手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刘裕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虽经战火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精巧的宫廷园林,状似随意地开口:“阿衍,此次攻克广固,你居功至伟。无论是破城妙策,还是收缴匠籍、整理工技,皆井井有条,深慰吾心。”
陈衍躬身:“此乃末将分内之事,赖大将军洪福及将士用命,不敢言功。”
刘裕转过身,目光落在陈衍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算计:“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治军之本。金银田宅,皆是俗物,吾知你亦不看重。思来想去,倒有一份‘厚赏’,或正合你意。”
陈衍心中微感诧异,抬头看向刘裕:“大将军?”
刘裕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吾观你与那慕容氏之女,似是颇有缘法。此女虽为亡国宗室,然聪慧明理,更难得精通工巧之术,与你志趣相投。破城之日,你救她于危难;这些时日,她于技术整理亦助你良多。可是如此?”
陈衍心中一凛,顿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谨慎答道:“慕容月确有其才,于整理南燕工技图谱贡献颇多。末将只是惜其才,且当日情况危急,出手相助亦是本分。”
“惜才?本分?”刘裕哈哈一笑,走回案前,“好一个惜才!既然如此,吾便成全你这‘惜才’之心!吾意已决,便将此女赐婚于你!如此,既可全你二人‘志趣相投’之缘,亦可借此安抚慕容降族,示朕宽宏,岂不两全其美?”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猛地炸响在陈衍耳边!
赐婚?!
将慕容月赐婚于他?!
陈衍瞬间愕然当场,大脑甚至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他万万没想到,刘裕所谓的“厚赏”,竟是这个!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一场赤裸裸的政治算计!
刘裕的意图,陈衍瞬间洞悉:一则以婚姻笼络慕容部残余人心,显示胜利者的“仁慈”与包容;二则,也是更重要的,是将慕容月这个身份特殊、才华出众的女子,牢牢拴在自己麾下最得力但也最需要防范的干将身边,既是一种笼络,也是一种无形的监视和牵制——娶了敌国宗室女,陈衍未来的政治身份将变得更加微妙,与刘裕的捆绑也将更加紧密!
“大将军!此事万万不可!”陈衍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刘裕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哦?有何不可?莫非你觉得此女配不上你?还是……嫌其乃亡国之女,有损你的声名?”话语中已带上一丝压迫感。
“末将绝非此意!”陈衍连忙躬身,脑中急转,寻找着合适的理由,“慕容月身份特殊,乃敌国宗室。末将若娶之,恐引人非议,于大将军声誉亦有碍。此其一。其二,婚姻乃人伦大事,需两情相悦。末将与慕容姑娘仅有数面之缘,谈及婚嫁,实在……实在过于仓促草率,恐非其愿,亦有趁人之危之嫌。请大将军三思!”
刘裕冷哼一声,语气不容置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吾意已决,岂容儿戏?至于两情相悦?朕看她与你相处甚洽,有何不愿?此事于公于私,皆有利无害!不必再议!”
就在这时,殿外亲卫禀报:“大将军,慕容月带到,正在殿外候见。”显然是刘裕早已安排好的。
刘裕瞥了脸色难看的陈衍一眼,扬声道:“让她进来!”
殿门推开,慕容月缓步走入。她显然精心整理过仪容,但脸色苍白,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困惑。她不知刘裕为何突然召见自己。
刘裕看着殿下的慕容月,直接以一种近乎宣布命令的口吻道:“慕容月,吾念你颇有才识,且于技术整理有功,陈衍将军亦对你多有赏识。吾今日便做主,将你赐婚于陈将军。从此安分守己,相夫教子,亦是你的造化。”
轰!
这番话,如同最冰冷的刀,瞬间刺穿了慕容月强装的镇定!
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刘裕,又猛地转向一旁脸色铁青、紧握双拳的陈衍。巨大的屈辱、悲愤和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赐婚?!
像赏赐一件物品一样,将她这个亡国宗室女,赏给攻破她家园的敌将?!什么“赏识”?什么“造化”?这简直是天大的侮辱!
她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白转红,又变得惨白。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盈满了水光,却不是柔弱的泪水,而是熊熊燃烧的愤怒和悲哀的火光。
“大将军!”慕容月的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亡国之女,不敢污将军清名!此身愿常伴青灯古佛,或没入官婢,此生不嫁!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她宁愿接受最悲惨的命运,也不愿承受这份披着“恩赏”外衣的屈辱!
“放肆!”刘裕勃然作色,一拍桌案,“吾金口已开,岂容你置喙?!莫非你还心念前朝,抗旨不遵?!”
强大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陈衍见状,心中又急又怒。他既愤慨于刘裕的霸道和将人物化的冷酷,又不忍见慕容月被如此逼迫。他猛地再次开口,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大将军!强扭的瓜不甜!若以此等方式成全,非是恩赏,实为结怨!末将宁愿不要任何赏赐,也绝不能接受此婚!”
他直接跪倒在地,重重叩首:“末将恳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殿内气氛瞬间僵持到了极点。刘裕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在跪地的陈衍和倔强挺立、泪光盈眶却毫不退缩的慕容月之间来回扫视。他没想到,这看似一箭双雕的妙计,竟会遭到双方如此激烈的抵触。
沉默,如同巨石般压在三人心头。
良久,刘裕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而充满警告:“好……很好。既然你二人皆不愿,朕倒成了枉做小人之事了。”他盯着陈衍,“陈衍,记住你今日的选择。也记住,吾给你的,你可以不要。但吾若不给,你绝不能争!”
他又看向慕容月,眼神冷漠:“慕容月,你也记住你的身份。既然不愿为妇,那便如你所愿,暂没入工籍,充为官匠,戴罪效力吧!退下!”
“末将(罪女)告退!”陈衍和慕容月几乎同时说道,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人退出大殿,来到殿外廊下。阳光刺眼,却驱不散心中的寒意。
慕容月停下脚步,背对着陈衍,肩膀微微抽动,声音低哑却清晰:“今日之事……多谢将军出言。此恩……慕容月记下了。”话语中听不出是感激还是更深的复杂情绪。说完,她不等陈衍回应,便快步离去,背影单薄而决绝。
陈衍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充满了无力感和一丝愤怒。刘裕的猜忌与掌控欲,慕容月的刚烈与悲屈,都让他深感这场胜利之下,暗流汹涌,人心之复杂,远非技术所能轻易解决。
这场突如其来的“赐婚”风波,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因技术合作而刚刚产生的一丝微妙情愫之上,让一切都变得更加复杂和艰难。君臣之间,也因这件事,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