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座焦炭炉如同地底巨兽般在幽暗中蛰伏。炉体砌成，烟道疏通，暗河驱动的巨大皮橐也已安装调试完毕。陈衍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首次大规模联动鼓风测试，是检验整个地下系统能否承受高强度冶炼的关键，也是对隐蔽性的终极考验。
“开始！”陈衍嘶哑的声音在巨大的地下空间中响起，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负责水闸的“秽营”老卒奋力扳动沉重的木制机关。暗河湍急的水流猛地灌入水道，冲击着巨大的木制水轮。齿轮咬合，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粗壮的皮制传动带瞬间绷紧，带动着十二个连接在各炉鼓风皮橐上的曲轴，开始缓缓转动。
起初是缓慢而沉重的“呼…呼…”声，如同沉睡巨兽的鼻息。但随着水轮转速越来越快，曲轴带动皮橐的幅度和频率急剧提升！
“呜——嗡——！！！”
一种低沉、浑厚、极具穿透力的巨大嗡鸣声骤然响起！十二个巨大的皮橐如同十二颗强劲搏动的心脏，疯狂地收缩膨胀，将海量的空气通过陶制风管猛烈地压入炉膛预留的进风口！空气高速摩擦管壁，发出尖锐的啸音，汇入那低沉的嗡鸣之中，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咆哮！
整个地下空间都在震动！窑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火把的光芒疯狂摇曳。陈衍拄着拐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地面传来的、如同脉搏般的强劲律动。成功了！风力强劲而稳定，足以支撑大规模冶炼！然而，他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有极度的凝重——这声音太大了！远超他的预估！
几乎是同时，地表之上。
原本喧闹嘈杂的“修缮”工地，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民夫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监工忘记了吆喝，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望向脚下，或侧耳倾听。
那低沉、浑厚、穿透力极强的“呜——嗡——”声，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无视了厚厚土层的阻隔，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它不像雷声那般暴烈，却更加沉重、绵长，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仿佛大地本身在痛苦呻吟的质感。地面似乎也在微微震颤，工棚上的茅草都在轻轻抖动。
“地…地龙翻身了？！”一个老民夫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地面连连磕头。
“是…是上次那种声音！龙脉哀鸣！比上次响多了！”有人惊恐地喊道。
“天爷啊…这动静…这动静太吓人了！”工地上瞬间陷入一片恐慌。
刘钟的心也猛地一沉。他早有心理准备，但这动静之大还是超出了预期。他强作镇定，正要按照预案大声安抚，并引导大家将其归结为“龙脉异动”时，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只见远处通往京口城的小道上，烟尘扬起！几匹快马正疾驰而来，为首者正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马司马！他身后跟着的，赫然是桓玄派驻京口的亲信校尉和几名如狼似虎的兵丁！显然，这诡异而巨大的声响，连京口城里都惊动了！
“快！陈什长！马司马带人来了！声音太大，瞒不住了！”一个负责了望的“秽营”少年连滚带爬地从通往地下的一个隐秘入口钻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地下，巨大的鼓风声依旧在咆哮。陈衍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怎么办？一旦让马司马等人发现声音源头是地底深处人为的鼓风，后果不堪设想！所有努力，所有心血，所有参与者的性命，都将化为乌有！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陈衍脑中成型——主动制造“塌方”！
“停风！快！关水闸！”陈衍对着传令的少年嘶吼，声音几乎被鼓风声淹没。少年连滚带爬地冲向水闸控制处。
“所有人！听令！”陈衍转向身边几个核心的工匠和老卒，眼神锐利如刀，“立刻封堵所有炉门！用湿黏土！要快！堵死！封严！然后，炸塌三号烟道入口！快！”
命令一下，地下瞬间陷入更疯狂的忙碌。鼓风声戛然而止，但那巨大的回音仿佛还在洞壁间震荡。工匠们不顾滚烫的炉壁（虽然未点火，但金属结构导热快），用最快速度将事先准备好的、湿漉漉的黏土块疯狂地拍打、堵塞在十二座熔炉的进风口和观察口上！黏土遇到温热的炉壁，发出“滋滋”的声响，白汽蒸腾。
同时，几个身手矫健的老卒抱着几大包混合了硫磺、硝石（以修缮为名搞到的少量“药材”）和木炭粉的简易火药包，冲向主烟道系统中一个相对独立、结构较脆弱的三号分支烟道的入口处。他们将火药包塞进烟道口附近的裂缝和支撑薄弱点，连接好浸了油的麻绳作为引信。
“点火！撤！”陈衍怒吼。
火把凑近引信，“嗤”的一声，火花迅速沿着油绳窜向烟道深处！
地表，马司马一行人已经冲到工地边缘，正厉声喝问：“怎么回事？！哪来的怪声？！刘钟！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刘钟正要硬着头皮解释“龙脉哀鸣”，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却极具震撼力的巨响，从众人脚下的某个方位猛地传来！伴随着巨响，是清晰可辨的、如同山体内部断裂坍塌的“咔嚓”声！紧接着，距离工地中心不远的一处堆放“建筑废料”的斜坡地面，猛地向下塌陷了一大块！烟尘混合着泥土冲天而起！
这突如其来的“塌方”，比那诡异的声音更具冲击力！工地上所有民夫都吓得尖叫后退，马司马等人也惊得勒马后退，马匹不安地嘶鸣。
“塌…塌了！真塌了！” “地龙发怒了！” “快跑啊！” 恐慌瞬间升级。
就在烟尘弥漫、人群混乱之际，刘钟眼中精光一闪，知道机会来了！他猛地冲到塌陷坑边缘，指着那还在滚落泥土的缺口，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对着惊恐的人群、更是对着惊疑不定的马司马等人喊道：
“天谴！这是天谴啊！诸位看到了吗？！前朝龙脉震怒，地龙悲鸣，这是对…对僭越者的天罚示警啊！！” 他刻意将“僭越者”三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如电般扫过马司马和他身后的桓玄校尉。
“胡说！”马司马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反驳。
“胡说？”刘钟指着塌陷的深坑，声音悲愤而充满煽动性，“若非天罚，这坚固地面为何无故塌陷？若非地龙震怒，何来那穿云裂石、令人心胆俱裂的哀鸣？！昨夜，昨夜就有守夜的老卒看到，此地有血光冲天！这是不祥之兆！是地脉在泣血！在警告那些倒行逆施、祸乱纲常之人！！” 他越说越激动，将陈衍之前随口编造的“血光”征兆也煞有介事地说了出来。
恐慌的人群最容易接受神秘主义的解释。刘钟这番话，如同火上浇油，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的恐惧和对桓玄篡位本就存在的非议。
“对！是地龙发怒了！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
“血光…我也听说了！吓死人了！”
“造孽啊…惹怒了地脉龙神，是要遭大祸的！”
议论声、恐慌的哭喊声、对“天罚”的敬畏声瞬间淹没了工地。马司马和他带来的桓玄爪牙，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塌方”和群情汹涌的“天谴”之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固然不信鬼神，但这“塌方”是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那诡异的声音也是所有人都听到的！在这种氛围下，强行镇压或深入调查，只会坐实“失道寡助，天怒人怨”的名声，激起更大的民变。更何况，那塌陷的深坑黑黢黢的，谁敢下去探查？
地下，陈衍等人也被那爆炸引发的塌方震得东倒西歪，洞顶落下不少碎石泥土。三号烟道入口被炸塌了大半，碎石和泥土彻底堵死了通道，烟尘弥漫。十二座熔炉的进风口和观察口也被厚厚的湿黏土死死封住。
当水轮停止，鼓风断绝，爆炸的烟尘渐渐沉降后，地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水滴声和众人劫后余生般粗重的喘息。
陈衍艰难地挪到被封堵的炉门前，侧耳倾听。地表传来的喧嚣和恐慌声隐隐约约，但最重要的是——那巨大的鼓风声，彻底消失了！被封堵的炉膛和炸塌的烟道，像给咆哮的地龙套上了枷锁，扼住了它的咽喉。
他靠着冰冷的、被黏土封死的炉壁，缓缓滑坐在地，断脚处的剧痛和刚才精神的高度紧绷让他几乎虚脱。汗水混合着泥土，在他脸上留下道道污痕。成功了，暂时成功了。巨大的危机，被一场精心策划的“塌方”和借势引导的“地龙哀鸣”暂时化解。
然而，代价也是巨大的。三号烟道被毁，需要耗费时日重新打通或另辟通道。炉门被黏土封死，想要启用，必须先清理掉这些已经半凝固的障碍物。更麻烦的是，马司马等人虽然被暂时唬住，但疑心只会更重，对这片“不祥之地”的监视将变本加厉。
地火被强行压抑，但并未熄灭。陈衍望着黑暗中那十二座沉默的巨兽，感受着指尖黏土的冰冷和坚硬。封喉之举，只为更炽烈的爆发积蓄力量。地底的潜龙，在黏土与岩石的禁锢下，正无声地积攒着焚天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