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朝阳殿内静得能听见尘埃落落地的声音。
君笙坐在窗边矮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视线却穿透书页,牢牢锁在床榻上沉睡的身影。
晨曦的光透过长窗,在陌尘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心紧蹙,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仿佛陷在无法挣脱的泥沼里。
凌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垂手立在几步开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催促:“神君,众仙家已在神君殿等候多时了……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提议迎回今朝君主主持大局……”
君笙的目光甚至没有从陌尘脸上移开半分,只是淡漠地将手中的书卷随手丢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告诉他们,想怎么做,随他们心意。以后只想陪着他。”
他的声音咬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凌玉面露难色,硬着头皮劝道:“神君,如此……恐失人心,于仙宫稳定不利。
您还是……移驾神君殿露个面吧!”
“让他们有事,写成奏本呈上来。”君笙终于侧过脸,目光扫过凌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随即又落回陌尘身上,声音低沉下去,却清晰地宣告:“再告诉他们,明日,是本君与顾忘悠仙子的大婚之期。
仙宫各处皆已装点完毕。
以后都不开仙会。想迎谁当君主就去请,不用禀告。”
凌玉心头一震,看着君笙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绝,终究只能躬身:“……是,属下遵命。”
他无声地退了出去,殿门轻轻合拢。
就在殿门关上的刹那,床榻上的陌尘身体猛地一颤,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痛苦,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彻底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梦魇深渊……
梦境:清元道宫。
云雾缭绕的仙山琼阁,庄严肃穆。
公仪尘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步履沉稳地踏入正殿,对着高座之上宝相庄严的清元圣母深深一揖,清冷的声音回荡在殿宇:“弟子公仪尘,拜见师尊。”
清元圣母缓缓睁开眼,眸中古井无波。
她抬手,一道流转着金色符文的玉简便飘至陌尘面前。
“此乃天庭册封你为北宸星君的神谕,”圣母的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收下后,自行择日赴任。”
陌尘并未去接那玉简,反而再次躬身,语气恭敬却透着疏离:“弟子惶恐。
修行之路尚存诸多缺陷,心性未稳,恐难当星君重任,有负天庭所托。恳请师尊代为禀明天帝陛下,收回此旨意。”
圣母深深看了他一眼,玉简无声飞回她袖中,只余一声悠长的叹息:“罢了。此事……为师替你周旋一二。”
她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望你谨记,莫要再行那等损人不利己、自毁道途之事。”
陌尘垂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平静:“十世红尘历劫,弟子……经历太多。
为堪破情关,明辨本心,已修出‘善’、‘恶’两具分身,代弟子体悟七情六欲。
过往种种,皆是弟子认知不足,道心蒙尘所致。
弟子如今……已决意重修无情大道,以弥补前愆。”
“修行一道,最忌心浮气躁。”圣母的声音带着告诫:“心性平稳,道基方固。
贪功冒进,只会适得其反。”
“弟子明白,让师尊忧心,是弟子之过。”陌尘抬起头,眼神清冽:“弟子愿自罚领罪,以儆效尤。”
“自罚便不必了。”圣母摆了摆手:“所幸你所言那些错处,皆是你以凡人之身历劫时,由那两具分身所为,并未真正玷污你本尊清名。”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让你修此道是想让你用分身去救灵瑶和她的孩子,只是没想到这两具分身……
终究是有损你心性的,所以你打算何时彻底了结分身让三魂七魄彻底融魂。”
陌尘眼神微凝,答道:“弟子尚能控制,让师尊担忧是弟子的过错。
眼下当务之急有二:其一,关乎三界存亡之大劫,不知师尊有何应对之策?
其二……”他停顿了一会,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波波动:“灵瑶的孩子,君笙。本来十世历劫前就应该带他出来,如今两千年已过,弟子该去履行承诺。
师尊请问他被囚于天牢星域,刑期何时刑满?
弟子欲……亲往带他出来。”
清元圣母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针。
她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玉阶,来到陌尘面前。
那无形的威压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她凑近陌尘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如同寒冰刮过骨髓的声音,低语了几句:“他的刑期是天帝陛下亲自定下的……你想收他为徒,便收,实在不行,你就……”
陌尘的身体瞬间僵硬。
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震惊的颤抖:“师尊,此举……此举有违天道伦常。
恐……恐有不妥。”
清元圣母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她抬手,不容置疑地按在陌尘肩上:“尘儿,为师……是为你好。
要是能用这个办法将他带出来,也省了分身消散带来的反噬。”
一股强烈的心悸瞬间攫住了陌尘。
他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仿佛脚下的仙宫都在崩塌。
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急促道:“师尊,分身……分身有难。
弟子心有所感,必须立刻前去查看。” 他甚至顾不上失礼,转身便要离去。
“此一去……”圣母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恐难再见,因果纠缠,这是你必须经历的苦难。”
梦境:混沌雾海入口,无尽海域。
茫茫群山,死寂荒芜,终年被灰蒙蒙、翻涌不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混沌雾气笼罩。这里是三界与未知虚无的边界,气息混乱而危险。
一道狼狈的白色身影正竭尽全力地御风飞遁,速度快得拉出残影。
他身后,一个浑身笼罩在浓稠如墨、不断扭曲蠕动的黑影中的“人”紧追不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
他们的方向,直指雾海深处那片被称为“天牢星域”的绝地。
“不知这位道友为何对在下穷追不舍?”小善的声音带着喘息和惊怒,在呼啸的风中传来。
那黑影发出一阵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狂笑:“哈哈哈,要不……你猜猜我是谁?再猜猜……是谁派我来取你性命?”
那笑声带着戏谑。
小善心神剧震,强行稳住遁光:“我才不上你的当。
不就是……不就是先前对你这闷葫芦主动示好了几分?
至于编造这等荒谬理由来杀我?”
“主动?”黑影的笑声陡然转冷,带着刻骨的寒意:“我叫无名。
与公仪尘在这混沌雾海深处,相依相伴了数万载岁月。
这世上,只有我,能真正杀死他。
你莫名其妙地来找我,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如此可疑,我不杀你,杀谁?”
话语间,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黑色煞气如同毒蛇般噬向小善后心。
小善惊觉,回身掐诀:“清元剑诀,化剑为盾。” 无数道清冽的剑气瞬间凝聚成一面巨大的光盾,挡在身前。
“轰——!” 黑煞撞在光盾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光盾剧烈震颤,裂纹蔓延,小善被震得气血翻腾,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不错,”无名黑影中传出略带赞许却更显冰冷的声音:“从他那里,倒是学了不少真本事。”
小善不敢恋战,一边飞速后撤,一边双手结印,引动九天神雷。
粗壮的紫色电龙撕裂灰暗的天空,咆哮着劈向无名。
两人在高空激烈缠斗,剑光与煞气碰撞,雷霆与魔影交织,每一次交手都引得空间震荡。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小善艰难地抵挡着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周身布下的防御结界被一层层撕碎,他嘶声质问:“我们与本体同源而生,不分彼此。
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正因为你们与他没有区别。”无名攻势更猛,黑影翻腾,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你们就是他道心分裂出的毒瘤。
你们的存在,就是在蚕食他,最终会彻底取代他。
所以,你们必须死。也不知道是谁让他修炼这种禁术,这种不溶于世间的道。” 冰冷的宣判,不带一丝情感。
“理由呢?”小善目眦欲裂,再次凝聚起破碎的剑盾:“我们自本体历劫飞升后,谨守本分,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苍生、对不起凡俗之事。
你们凭什么定我们死罪?” 他历劫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腾,那些由他或小恶主导的、被刻意遗忘的过往,此刻被无名冷酷的话语强行揭开。
“别急,现在就给你数一数过往的事,你们会忘不代表我会忘记,他们会忘记。”
他顿了顿说道:“第八世犯贪欲罪:他是凡间声名狼藉的炼丹师“鬼手”。
为了炼制传说中的“长生丹”,他诱骗、囚禁了整整一个村落的童男童女,以他们的心头精血为引。
当清元圣母化身的老妪找到他时,丹炉内血气冲天,孩童的啼哭已微弱如蚊蚋。
圣母悲悯的声音穿透丹房的腥臭:“贪念蒙心,道基已毁。
长生非药石可求,唯在放下屠刀。”
他癫狂大笑,将圣母也投入丹炉,最终丹炉炸裂,他重伤濒死,是圣母强行逆转丹炉反噬才救下他一丝残魂。
他对着圣母离去的背影嘶吼:“我没错,是他们自愿献祭的。”
第九世犯情欲罪:他转生为艳名远播的花魁“倾欢”。
这一次,他爱上了前来渡化他的道士。为了得到赤玄子,他无所不用其极,下药、构陷、甚至以全城百姓的性命相胁。
当赤玄子被他设计破杀戒,在祖师前自戕谢罪时,清元圣母出现在烟花柳巷,看着抱着玄子尸体、状若疯魔的你,叹息道:“情之一字,最是蚀骨。
强求不得,反成孽障。
你毁了他,也毁了自己的道心。”
他抱着冰冷的尸体,对着圣母歇斯底里:“我爱他,有什么错?
是这该死的规矩错了。”
第十世犯杀欲罪:他成了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屠城”。
因爱妾被敌国掳走,他一怒之下,竟下令坑杀已投降的三万敌军俘虏。
尸山血海,怨气冲天。
清元圣母站在尸骸堆积如山的城头,看着杀红了眼的他,声音冰冷如铁:“杀伐果决,非为将之道。
屠戮生灵,业火焚身。
你心中无苍生,唯有私欲魔障。”
他挥刀指向圣母,狂笑不止:“挡我者死,杀一是罪,屠万为雄。
这天下,谁能定我的罪?” 最终,他被麾下愤怒的士兵乱箭射死,死前眼中只有疯狂的恨意。
“前几世暂且不说,就凭后面三世的这些,足以让他声名狼藉。”
无名冰冷的声音将小善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带着审判者的无情:“每一世,都是你们善恶分身主导,将本体引向深渊。
每一世,都需圣母强行干预,才能挽回一丝道心不灭。
你们的存在,就是本体最大的心魔和污点,你们妄图取代他,掌控这具完美的仙躯,所以,你们必须死。”
话音未落,无名双手猛地一合,周身翻涌的魔煞骤然凝聚,化作无数道狰狞的黑色锁链,缠绕着恐怖的混沌灰雾,如同天罗地网,铺天盖地罩向小善。
其中一道灰雾锁链速度最快,如同毒蝎的尾针,瞬间擦过小善的手臂。
“嗤——!” 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传来。
小善低头,只见手臂上被擦过的地方,血肉并未破损,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侵蚀。
瞬间变得灰败、枯萎,失去了所有生机,更可怕的是,一种源自灵魂的虚弱感弥漫开来。
“你……你真的可以伤我本源?”小善骇然失色,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这混沌雾,竟能直接伤害到他们这些由红尘道心凝聚的分身。
就在无名那蕴含着毁灭性混沌雾的一击即将彻底吞噬小善的刹那。
“师兄小心……” 一道银色的身影如同闪电般从斜刺里冲出,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小善身前。
“噗——!” 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
月尘的身体猛地一震,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点点殷红溅在小善雪白的衣襟上,血红一片。
他替小善硬生生承受了那致命一击。
“月尘。”小善惊恐的一把抱住软倒下来的月尘:“小狐狸,你怎么来了?
你不该来。” 看着月尘瞬间惨白的脸和胸口晕开的血花,小善的心如同被撕裂。
月尘强忍着剧痛,艰难地喘息,眼神却无比坚定地看着小善:“师弟……见师兄独自出来,久久不归……心中不安……便循着气息……追了过来……” 他每说一个字,嘴角都溢出更多的鲜血。
“碍事的小畜生。”无名震怒,黑影剧烈翻腾,显然没料到会被打断。
他厉声咆哮:“给我上,杀了他这个叛徒,都是因为你,公仪尘才会变成这样。”
随着他的命令,周围翻涌的混沌雾气中,竟又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数十道扭曲的黑影,如同鬼魅,手持煞气凝聚的兵刃,齐齐向受伤的月尘和护着他的小善扑杀而来。
霎时间,剑鸣凄厉,破空声刺耳。
黑影的咆哮、兵刃的碰撞、混沌雾气的嘶嘶侵蚀声,混合着凛冽的风声,奏响了一曲死亡的交响。
无名身影如鬼魅般欺近,一只由纯粹魔煞凝聚的龙爪猛地抓向月尘的肩头:“小狐狸,跟我回去认错。
他不是你的师兄,他是窃取你师兄身份的邪魔。”
月尘奋力挣扎,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骗鬼呢,他就是我师兄。
你……你该不会是因为师兄也喜欢我,你心生嫉妒,才要杀他灭口吧?”
少年情急之下的质问,却歪打正着地戳中了某种隐秘。
“住口。”无名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龙爪力道更重,几乎要捏碎月尘的肩骨。
“阿玄,别跟他废话。”小善强忍着手臂的剧痛和灵魂的虚弱,猛地挥出一道凌厉剑气逼退无名的手爪,一把拽住月尘:“我们走。”
他深知无名的恐怖,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走?你们走得了吗?” 无名彻底暴怒。
他双臂张开,如同拥抱深渊。
无穷无尽的魔煞自他体内喷薄而出,更引动了周围浩瀚的混沌雾气。
灰黑色的魔煞与混沌雾海融为一体,化作滔天巨浪,带着吞噬一切、腐蚀万物的恐怖气息,瞬间将小善和月尘彻底包围。
如同一个不断缩小的死亡囚笼。
“呃啊——!” 魔煞和混沌神力疯狂地侵蚀着他们的护体灵光,如同亿万根银针扎进神魂。
月尘伤上加伤,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颤抖,银光一闪,竟被打回了一只浑身染血、气息奄奄的银色小狐狸原型。
软软地瘫在小善怀里。
小善亦是遍体鳞伤,神魂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他怀抱着月尘冰冷颤抖的小小身体,低头看着它黯淡无光的眼眸,听着无名那充满杀意的狂笑和魔煞不断侵蚀的嘶嘶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体内,一个微弱却带着邪气的声音响起:“需要我……帮忙吗?放我出来……我们一起杀出去。” 这是恶念分身最后的挣扎。
“不……要。”小善咬着牙,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的清明。
他猛地抬头,望向身后那翻涌不息、深不见底、仿佛能埋葬一切的混沌雾海。
那里是绝地,也是……唯一的生路或者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毁灭。
无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黑影猛地扑来:“休想……”
然而,晚了。
小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怀中染血的小狐狸紧紧护在胸口,如同守护着世间最后的珍宝。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扑来的、代表着死亡和冰冷意志的无名黑影,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解脱般的嘲弄。
然后,他抱着月尘,在无名惊怒交加的咆哮声中,毫不犹豫地、决绝地,向后纵身一跃。
两人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瞬间被那灰蒙蒙、翻涌不息的混沌雾海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混账——!” 无名扑到崖边,魔爪疯狂地抓向雾海,却只捞到一把冰冷虚无的雾气。
他站在悬崖边,黑影剧烈地波动着,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真是可笑……” 半晌,无名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自嘲,带着深深的疲惫:“为了抓两个小辈……竟搞得如此狼狈……”
他望着眼前这片翻涌不息、仿佛亘古不变的混沌雾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这鬼地方只进不出……倒是很久没进来过了……”
他身影一晃,也化作一道黑芒,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雾海之中。
身影消失前,只留下一句低语,消散在风中:
“又回到了……老地方……”
混沌雾海内部,并非想象中绝对的黑暗。灰蒙蒙的雾气无边无际,能见度极低,其中蕴含着混乱狂暴的能量流和无数细小的空间裂缝,凶险异常。
无名在其中穿行,强大的神识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寻找着小善和月尘的踪迹。
然而,雾海茫茫,干扰巨大,他搜寻了半个时辰,依旧一无所获。
最终,他停在了一处相对平静的区域。
这里雾气稍淡,隐约可见下方有一片不大的、散发着微弱幽蓝光芒的潭水。
潭水清澈见底,倒映着上方翻涌的灰雾,显得格外诡异。
无名缓缓降落在潭边,黑影散去些许,露出一个模糊不清、仿佛由雾气本身构成的轮廓。
他静静地望着幽深的潭水,仿佛在凝视着万古的时光。
这里,曾是他与公仪尘相伴万载、懵懂化形的地方。
就在无名对着幽潭陷入某种追忆之时,雾海边缘,一道清冷决绝的白色身影也循着分身陨落前最后传递的微弱感应,追至了这片绝域入口。
他甚至没有丝毫犹豫,看着那翻涌的、象征着终结的雾海,眼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执着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衣袂翻飞,他如同扑火的飞蛾,纵身跃入了那片埋葬了他分身、也或许将埋葬他自己的混沌雾海。
陌尘猛地从梦魇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嘴里还无意识地、一遍遍重复着破碎的呓语:“师尊……不要杀他们……无名……不要……无名……” 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守在床边的君笙瞬间被惊醒,立刻倾身过去,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人扶起,让他虚软的身体靠在自己怀里。
他拿起一方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陌尘额角、颈间不断渗出的冰冷汗水,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和心疼:“小尘儿,醒醒,别怕,只是噩梦,我在这里……”
陌尘的意识似乎还沉沦在梦境的惊涛骇浪里,他紧紧抓住君笙胸前的衣襟,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嘴里依旧混乱地喊着:“无名……救我……无名……救我……”
那呼唤,带着深入骨髓的依赖和恐惧,像针一样扎进君笙心里。
直到月上中天,清冷的月辉透过窗棂洒满床榻,陌尘混乱的呼吸才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君笙那张写满担忧、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脸庞。
“醒了?”君笙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指腹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鬓角:“做噩梦了?梦里小尘儿一直在喊师尊……还有‘无名’?无名是谁?”
陌尘的目光有些空茫,他下意识地别开脸,不想说话,更不想回忆那撕心裂肺的梦境。
然而,刚想躺回去,一股熟悉的、仿佛要将身体寸寸碾碎的剧痛猛地席卷而来。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他闷哼一声,瞬间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都在打颤。
君笙的心瞬间揪紧。
他立刻坐上床榻,不由分说地将那抖得不成样子的身体重新揽入怀中,用自己温热的胸膛去暖和他冰冷的躯体。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温柔,轻轻拍抚着陌尘紧绷的背脊,声音低哑地哄着:“痛就抱着我,用力点。
想咬就咬,想挠就挠,别忍着……阿笙不怕疼。”
陌尘此刻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剧烈的疼痛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他只是疲惫地闭着眼,气息奄奄蔫的任由君笙抱着,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
君笙不敢怠慢,掌心立刻凝聚起温润的翠绿色光芒,精纯的树灵本源之力如同涓涓暖流,小心翼翼地渡入陌尘枯竭的经脉。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君笙的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终于,陌尘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紧蹙的眉头也松开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总算恢复了一点说话的力气。
君笙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那颗流转着七彩霞光的千颜丹,递到陌尘唇边,声音带着诱哄:“小尘儿,乖,把这个吃了,吃了……就不痛了。”
陌尘睁开眼,目光落在丹药上,带着一丝本能的警惕和虚弱:“这……是什么丹药?”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君笙对上他那双清澈却带着审视的眼睛,心头一紧。
是告诉他这是改变他容貌身形还会让他孕育子嗣的丹药。
还是告诉他这是稳固他濒临崩溃躯壳的“千颜丹”。
他不敢想象陌尘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最终,他选择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善意的谎言,语气尽量平稳:“就是……普通的疗伤丹药。
能缓解你的痛苦,让你舒服些。”
陌尘似乎并未深究,也可能是疼痛让他无暇多想。
他顺从地张开嘴,任由君笙将丹药送入他口中,咽了下去。
丹药入腹,带来一股奇异的暖流,暂时压下了那噬骨的疼痛,让他混沌的思绪也清明了一些。
他靠在君笙怀里,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君笙的胸口,仿佛能穿透衣料看到什么。
沉默片刻,他突然问道:“我的……神木心,怎么会在你手上?” 语气带着一丝困惑,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君笙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反问:“神木心和不死树心……
有何区别?”
陌尘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是顺着思绪解释道:“神木心,是本体最核心的本源,如同树之根髓。
不死树心……则是化形之后,由神木心蕴养、替代肉身脏腑而生的核心,如同人之心脏。”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谁的不死树心出了问题?”
君笙顺着他的话,抛出了困扰他已久的问题:“若是不死树心……被魔种缠绕侵蚀,该如何去除?”
陌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了然:
“你师尊没教过你这些?” 他以为君笙在请教修炼上的难题。
君笙眼神微暗,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阿笙的师尊……身受重伤,正在闭关,无法告知。”
陌尘不疑有他,想了想,认真回答道:
“若魔种侵蚀尚浅,还未彻底扎根,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将不死树心剜出,置之死地而后生。
树心离体,生机断绝,魔种无以为继,自会消散。
待树心净化重塑,再行归位即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摘下一片叶子:“但若魔种已深入骨髓,与树心彻底纠缠共生,此法便行不通了。
强行剜心,只会同归于尽。
那时……便需引动天道之力,以煌煌天威强行剥离净化,方有一线生机。
只是此法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灭的下场。”
君笙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心间。他沉默片刻,只低低应了一声:
“……知道了。”
陌尘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又追问道:“不死树族……我记得曾在东荒有过族群踪迹,不过我与他们本源不同。
我是混沌雾海中,由先天灵力自然孕育的神木。
你问这个……是谁的不死树心被魔种缠上了?或许……我认识?”
他眼中带着一丝关切。
君笙猛地抬眼看向他,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尘儿……你,都记起来了?”
陌尘被他问得一愣,茫然地眨眨眼:
“什么?记起什么?”
君笙的心沉了沉,试探着问:“那小尘儿……现在的记忆,是什么时候的?”
陌尘歪着头想了想,眼神有些恍惚,但语气却异常清晰:“这次……是下凡历劫的第九世,刚刚飞升回来不久。”
他的脸上浮现出清晰的懊悔和羞愧:
“做了好多错事……师尊一定很生气。”
他猛地抓住君笙的手臂,急切地说:
“对了,师尊。
我要去找师尊认错。
阿笙,带我去见师尊。” 那眼神,如同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方向。
君笙看着他眼中那份对“师尊”纯粹的孺慕和认错的急切,心中五味杂陈。
他按住陌尘的手,声音带着安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清元圣母……她老人家云游四方,尚未归来。况且……”
他顿了顿,看着陌尘的眼睛,唇角努力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带着点戏谑:“你师尊临走前,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
她老人家金口玉言,把我‘赏赐’给你了。小尘儿,你……可要对我负责到底。”
“啊?”陌尘彻底懵了,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巨大的困惑和茫然:“真的?你是……那个道士?”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道士?”君笙眉头微蹙,捕捉到这个陌生的称呼。
陌尘似乎意识到失言,飞快地低下头,掩饰般地小声嘟囔:“……没什么。对了我这身体为什么没有一点法力?”
君笙眼底掠过一丝暗芒,但并未追问。他扶着陌尘坐好,起身问道:“或许是刚刚飞升归来,受到反噬,法力未恢复。
不谈这些,小尘儿饿不饿,折腾这么久,要不要吃点东西?”
陌尘却摇摇头,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看向君笙:“阿笙……你教我修炼,好不好,我想快点恢复,然后去趟幽冥界找赤玄子,他因为我死的惨烈,我想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还想……变强一点。”
君笙的心像是被那眼神烫了一下,他握住陌尘微凉的手,声音带着无奈和宠溺:
“赤玄子?”他思索了片刻又安慰道:“别闹,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们做神仙的不能强行替他改命。
你伤还没好,修炼之事急不得。
况且……”
他凝视着陌尘,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温柔和期待:“明日,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了。等礼成之后,你想学什么,阿笙都教你,好不好?”
“大婚”二字让陌尘心中一惊。
陌尘眼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他垂下眼帘,沉默地抽回手,走到窗边的书案前坐下,拿起一支笔无意识地拨弄着,声音没什么起伏:“你的温柔体贴真的好像那个小道士。”
随后他又应着:“行,说话算数。”
君笙看着他疏离的背影,心中微涩,但很快又扬起笑容,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臂:“既然小尘儿答应了,那现在……来试试我们的婚服。
看看合不合身,喜不喜欢?” 他的语气带着诱惑和期待。
陌尘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抗拒道:“不用……不想试。”
“要试的,要试的。”君笙哪里肯依,半是撒娇半是强势地将他拉起来,声音放得又软又柔:“一辈子就这一次的大事,怎么能马虎?
小尘儿穿喜袍的样子,阿笙可是期待了好久……”
他一边说,一边不容拒绝地将人带到殿中开阔处,扬声唤道:“凌玉,
把备好的喜袍都拿进来。”
凌玉应声而入,身后跟着几名仙侍,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泽的玉盘,玉盘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套流光溢彩的婚服。
第一套:炽焰鎏金,龙凤呈祥。其实这两套都是公子款式,只是陌尘的那套做了一点改动,变得更适合他。
面料是万年火蚕丝织就的锦云缎,在光线下流淌着金色的暗纹。
衣襟、袖口、下摆处,用金线掺入凤凰真羽的绒丝,绣满了栩栩如生的九爪金龙与七彩神凰,龙飞凤舞,缠绕盘旋,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尊荣与祥瑞。
配套的发冠是赤金打造,镶嵌着九颗鸽血红的极品火灵晶,形似盘绕的龙首,威严霸气,气势磅礴。
陌尘的君后喜袍同样是大红底色,却是更为柔美的宫装样式。
外袍以轻薄如烟的鲛绡纱为底,上面用银线勾勒出繁复华丽的缠枝牡丹与祥云纹路,行走间银光流淌,如同月下星河。
内衬是柔软的云霞锦,领口微敞,点缀着细小的珍珠。
配套的发冠则精巧得多,是赤金点翠的步摇冠,正中一只展翅欲飞的衔珠金凤,两侧垂下细密的金流苏,末端缀着米粒大小的红宝石,摇曳生姿,华贵而不失灵动。
第二套:月华星辉,清冷圣洁。
这套偏向银白与冰蓝色调。
君笙的喜袍以月华锦为主料,呈现出清冷的银白色光泽,衣身上用冰魄银丝绣着浩瀚的周天星斗图,行走间仿佛银河披身,星辰流转。
衣领袖口滚着深蓝色的云纹边,庄重肃穆。发冠是秘银打造,形如冰棱凝聚的星辰冠冕,镶嵌着幽蓝的深海寒玉,清冷孤高。
陌尘的君后喜袍则是一袭如梦似幻的月白渐变长裙,从肩头的月白渐渐过渡到裙摆的冰蓝。
裙身以流光纱制成,轻盈飘逸,上面用细碎的冰晶钻点缀出漫天星辰的图案,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七彩光芒。
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月牙形灵玉的银链。
配套的发饰是一顶小巧的银丝花冠,造型是缠绕的月桂枝,点缀着细小的珍珠和蓝宝石,如同月光凝结的露珠,清雅绝伦,不染凡尘。
第三套:素雪无瑕,纯净永恒。
这是唯一一套纯白色喜袍。
君笙的喜袍选用最顶级的无瑕天蚕丝,纯白如雪,不染一丝杂色。
只在衣襟和下摆处,用同色系的银线绣着极其简约的符文和凤凰,隐隐散发着神圣的气息。
款式极为简洁利落,却透着一股返璞归真的尊贵与永恒感。
发冠是一顶纯净无瑕的白玉冠,没有任何纹饰,温润内敛,光华自蕴。
陌尘的君后喜袍则是一身曳地的纯白鲛绡纱裙,层层叠叠,如同盛开的雪莲。
没有任何刺绣和装饰,全靠面料本身的光泽和垂坠感,营造出圣洁空灵、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头饰也极其简单,只用一条嵌着硕大纯净月光石的银链束起部分银发,剩余的银发如瀑布般披散,与纯白的纱裙融为一体,纯净得令人屏息,仿佛九天之上最纯净的雪魄精魂。
三套喜袍,一套比一套华美,一套比一套震撼,静静地陈列在殿中,流光溢彩,将整个朝阳殿都映照得熠熠生辉。
凌玉和仙侍们都看得有些呆了。
君笙的目光在三套喜袍上扫过,最终落在陌尘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自豪,他低笑着,语气带着无比的肯定和宠溺:“我的小尘儿……当真是穿哪一套,都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伸手,轻轻拂过那套纯白鲛绡裙的裙摆,冰凉的触感如同陌尘此刻的眼神。
陌尘的目光在三套华服上掠过,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嫁衣,而是几件普通的衣袍。
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那套最是炽烈张扬、龙凤呈祥的大红婚服上。
他伸出手指向第一套,轻轻点了点那金线勾勒的龙鳞凤羽,声音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就……这套。”
君笙脸上的笑容瞬间扩大,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立刻挥手:“好,就这套。
大气华贵,正配得上我的小尘儿。”
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套属于陌尘的君后华服,眼中是纯粹的喜悦和期待:“来,试试看?阿笙帮你……”
陌尘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伸来的手,自己接过了那繁复沉重的衣裙。
他看着君笙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开心,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
“阿笙……何必如此高兴?”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那轮皎洁却冰冷的明月,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层层宫阙,落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总归……不过是一个过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