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墙上挂钟秒针冰冷的跳动。
袁罡走后,这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卢秋站起身。
他那只在沉龙关前线能一掌拍碎异兽头骨的手,此刻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他想去碰碰儿子的肩膀。
短短几步的距离,却沉重得像是隔着他驻守边疆的十几年光阴。
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别碰我!”
卢宝柚的声音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你这个抛妻弃子的混蛋,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去留!”
话音未落,少年积攒了十几年的怨与恨,尽数灌注于右拳之上!
拳锋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叫,笔直轰向卢秋的小腹!
卢秋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
他没有躲。
双臂在身前悍然交叉,钢铁般格挡住这暴怒的一击!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办公室内炸响,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那股狂暴的力量顺着手臂灌入四肢百骸,震得卢秋双臂瞬间失去知觉。
他脚下踉跄,连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墙上才勉强站稳。
他看着儿子那张因极致愤怒而涨红扭曲的脸,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脸上却没有半分恼怒。
他甚至试图扯动嘴角。
面部肌肉僵硬地扭曲,却挤不出半点笑意。
〔好小子……〕
“力气真不小,快赶上我了。”
这句干巴巴的夸奖,无异于火上浇油。
卢宝柚眼中的怒火烧得更旺,拳头依旧死死抵在父亲那坚硬如铁的小臂上。
他抬起头,猩红的血丝瞬间爬满整个眼眶,像是蛛网般可怖。
“为什么。”
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卢秋脸上所有伪装的表情彻底僵住,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我该怎么解释……〕
千万句到了嘴边,最终只化为三个苍白无力的字。
“……对不起。”
“对不起?”
卢宝柚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笑,充满了无尽的讥讽。
他猛地收回拳头。
下一秒,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出了更狠、更绝的一记直拳!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砰!
这一次,卢秋没有再退一步。
他用自己宽阔的胸膛,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拳。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这一拳,该我受着。〕
卢宝柚的胸膛剧烈起伏,滚烫的泪水终于失控地冲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被撕裂的布帛。
“奶奶和我妈每天看着你的照片发呆!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卢秋沉默着。
他任由儿子的拳头陷在自己胸口。
那里的肋骨很硬,可心脏的位置,却被这一拳打得剧痛,有冷风不断地灌进去。
他这位沉龙关的总指挥,此刻找不到任何一句辩解的词句。
办公室里,只剩下少年压抑而破碎的喘息,和泪水滴落在地的轻响。
死寂再次降临。
卢宝柚的拳头,还死死抵在卢秋的胸膛上。
少年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离水的鱼。
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眼前这个男人的脸,既清晰又陌生。
他想再吼,再骂,可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卢秋没有动。
他就这么低头看着胸口的拳头,看着自己儿子通红的眼眶。
他任由那份积攒了十几年的怨恨,透过拳锋,一寸寸烙进自己的骨头里。
很久之后,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事……没法说。”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
“总要有人守在边境,守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这话你现在听不懂,我也不指望你懂。”
“我只希望你记住,你体内的那份力量,不是让你用来对付普通人的。”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再遇到不公,用脑子,别总想着动手。守夜人,不是街头打架的混混。”
这番话,没有半点教导的意味。
更像是一个父亲在走投无路时,笨拙地陈述着自己唯一懂得的道理。
话音落下。
卢秋伸出手,轻轻握住卢宝柚的手腕,将他的拳头从自己胸口挪开。
然后,他学着袁罡的样子,在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一下。
两下。
动作生硬,力道很重,带着部队里老兵的鼓励,却没有半分属于父亲的温度。
做完这一切,卢秋转身,走向那扇已经不存在的门。
午后的阳光从巨大的破洞中倾泻而入,将他高大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他身后守夜人的黑色斗篷微微扬起。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迈步离开,背影没有丝毫留恋,决绝得像是在奔赴下一场死战。
办公室内,卢宝柚僵在原地。
那句轻飘飘的嘱咐,比刚才那两记重拳更让他心痛。
他猛地抬手,狠狠擦掉脸上的泪。
可更多的泪水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净。
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委屈而剧烈颤抖。
他紧紧握住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了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
办公楼下。
袁罡靠着墙根,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神情复杂。
卢秋的身影从楼道里走了出来。
他脸上看不出情绪,但整个人的身形,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像是背上了一座无形的山。
袁罡站直身体,迎了上去。
“就这么走了?不多说几句?”
卢秋脸上挤出一个弧度,僵硬无比。
“不怕袁教官笑话。”
他抬起那双据说能捏碎神秘头骨的手,看了看,又无力地垂下。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这几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袁罡走上前,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卢秋的肩膀。
那力道很重。
仿佛要把自己的理解和宽慰,全都拍进这位老战友的身体里。
“守夜人,欠你们父子的。”
听到这话,卢秋那挺得笔直的脊梁,有那么一瞬间的塌陷。
但很快,他又站得笔直如枪。
他摇了摇头,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恢复了沉龙关总指挥的威严。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沉龙关那么多弟兄,那么多家庭,他们把命都交给了我,他们没抱怨,我卢秋有什么资格抱怨。”
他的目光越过袁罡,望向远方,那是沉龙关的方向。
“那卢宝柚……”袁罡话锋一转。
“随他去。”
卢秋打断了他,语气里没有半分犹豫。
“他既然选择来这里,就按守夜人的规矩办。袁教官,你不用顾忌我,该罚罚,该骂骂。”
袁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再劝。
他知道,对卢秋这种人来说,规矩比天大。
“在这里多待几天吧,等他情绪稳定了,你们父子俩再好好聊聊。”
“不了。”
卢秋摇头拒绝。
“沉龙关前阵子刚经历兽潮,百废待兴,我必须尽快赶回去。”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
“柚子长大了,我相信他能想明白。”
“行。”
袁罡不再强求,他转头指了指楼上那个巨大的破洞,脸上露出一抹肉痛的表情。
“那扇门,我特意找人从北境运来的合金包芯木,隔音效果一流,花了我三个月的津贴。”
卢秋一愣。
“回头账单寄到沉龙关,从你军功里扣。”袁罡一本正经地说道。
卢秋紧绷的脸,终于被这句话撕开一道裂缝,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
“好。”
“有什么情况,我会派人去沉龙关通知你。”
这一次,卢秋没有拒绝。
“麻烦袁教官了。”
“跟我客气什么。”
袁罡摆了摆手。
“我派人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