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湿热,黏在皮肤上,像一层揭不掉的保鲜膜。
白事店里,檀香和纸钱的混合气味浓得化不开,却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和腐朽。
阿彪回来了。
他身上的汗味混着街头的油烟味,一头扎进店里,脸色发白。
“江哥,你……你真是神了。”
阿彪的声音发颤,他压低了嗓子,凑到王江耳边。
“叶家公寓外面,全是眼睛。”
“不止一拨人。”
“有几伙人,走路都没声,眼神跟刀子一样,站姿都透着股邪性,绝不是普通烂仔,倒像是……像是电影里那种军情处的人。”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
“有洋鬼子,还有……还有几个讲鸟语的小日子。”
王江的指尖在算盘上轻轻拨动,发出清脆的响声,但他一个子儿都没算。
他只是在听。
听着阿彪带回来的消息,听着自己脑海中那根名为【现代外科医生缜密思维】的弦,被一根根拨响。
被忽略的细节,在脑中放大、串联、重组。
他摆了摆手,阿彪会意,躬身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门。
店里恢复了安静。
王江的目光,落在那张静静躺在桌角的画廊请柬上。
象牙白的卡纸,烫金的法文,透着一股与九龙城寨格格不入的优雅。
他起身,亲自去了那家画廊。
画廊里挂着些不知所云的现代画,空气中飘着咖啡和雪茄的混合味道。
王江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变了打扮,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客人,转了一圈,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抓住带走了一个“舌头”。
半小时后,九龙城寨一间潮湿的地下室里。
那个“舌头”涕泪横流,裤裆湿了一片,看着王江的眼神,如同看着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什么都说了。
王江甚至没用什么酷刑。
【气针穿脉法】。
几根纤细的银针,刺入特定的穴位,引发的神经剧痛,远比皮肉之苦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结果,令人心头发冷。
这家画廊,居然是保密局在港岛的掩护机构之一。
而叶长安,那个在道上呼风唤雨的二堂堂主,竟然是保密局的外围人员。
而且,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叶长安利用他在地面上的势力,为保密局收集情报,甚至协助他们进行抓捕和暗杀。
在保密局于港岛正式建立站点之前,叶长安就已经是他们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金钱,利益,互相勾结。
最近,叶长安正在为保密局办一件天大的事。
找一幅地图。
一幅二战时期,由日本人绘制的,关于“满洲和朝鲜”的军事密图。
那不是普通地图。
上面详细标注了整个中国东北地区和朝鲜半岛的山川河流、地理形势、所有军事要塞和秘密据点。
其精确度,据说能直接引导炮火覆盖。
现在朝鲜半岛战火连天,各方势力都疯了一样。
一个共识在所有顶级情报机构间流传。
“得密图者,得朝鲜战争主动权。”
有消息称,这份地图随着旧书被流落四散,最后出现在了港岛,就在九龙。
叶长安动用了所有力量,挖地三尺,然后对保密局宣称,自己只是得到了一些线索。
但无论是保密局,还是其他闻风而动的势力,都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
叶长安,这条地头蛇,已经拿到了地图。
他只是想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地图!”
王江的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响。
叶太太那句含糊不清的“图”,瞬间和保密局的军事密图连接在了一起。
他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原来守在叶家公寓外面的,不是为了什么江湖恩怨,而是为了这件能搅动战争格局的烫手山芋。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好,他怎么就踩着了这滩要命的混水。
除了地图,那个舌头还提到,各方势力对叶长安的账本,也抱有极大的兴趣。
账本?
王江的思维再次高速运转。
他想起阿彪提过的“洋鬼子”,想起那天晚上追杀自己的人里,有穿着英海警制服的。
一个名字,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英属港府高级警司,约翰逊。
一个念头清晰地串联起所有线索。
叶长安的秘密账本,记录的恐怕不止是帮派的黑钱。
更有可能,记录着他与约翰逊这位高级警司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比如走私。
得到账本,那不就得到了约翰逊的死穴。
约翰逊可是英属高级警司,能量不小。
地图,是保密局、是美国人最想得到的战争辅助。
叶长安这个老狐狸,竟然想同时握着两张王牌,向东西方两大阵营叫价。
王江呼出一口气,胸口却依旧发闷。
他现在完全明白了。
那天晚上,保密局的人和英海警的人,紧追的可能根本不是他这个无名小卒。
他们追的是叶长安。
自己,只是一个撞上了枪口,被牵连的倒霉蛋。
王江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钨丝灯。
他终于懂了。
和联胜龙头让他来处理的这个“烂摊子”,根本不是什么堂口火拼的善后。
这是让他去拔一个炸弹的引信。
一个被港岛所有顶级势力都踩了一脚的超级炸弹。
他现在的资源有什么?
和联胜“四九仔”的身份,在这个层级的博弈里,和炮灰无异。
他可不想做炮灰。
他如今最大的资源,是【信息差】。
他是目前唯一一个,将“地图”和“账本”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的人。
他知道谁想要什么,也知道谁害怕什么。
他决定,主动出击。
他取出纸笔,蘸了蘸墨水,在一张毛边纸上写下一行字。
“保密局高层为寻日制东北与朝鲜旧图抵港,目标九龙叶长安所藏。”
字迹潦草,却信息明确。
他将纸条折好,交给阿彪,让他送到之前内地关系给的那个铺子。
这步棋,一石三鸟。
第一,向内地示警,那份地图对新生的共和国同样至关重要,这等于送上一份天大的人情,进一步巩固双方的信任。
第二,给保密局的行动制造变数,内地一旦介入,必然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压力。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把水搅浑。
水越浑,他这条鱼才越不容易被发现,也越有机会找到生机。这局棋里,只有他一个虾米。
送走信件,王江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本账本上。
连保密局和英警方的专业人士都找不到,说明叶长安藏东西的手段,绝对超乎常规。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叶家女儿叶珊那张倔强又充满惊恐的脸。
她对于任何陌生人靠近她母亲和遗物的激烈反应,显得有些过度。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会不会,账本的线索,甚至账本本身,就在叶珊的身上?
王江睁开眼,眼神变得深邃。
他决定改变策略。
一味地强硬施压,只会让那对母女蚌壳一样紧闭。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她们彻底信任自己,倒向自己的契机。
他需要从一个“讨债的恶棍”,变成她们唯一的“保护神”。
王江叫来另一个手下。
“去,到外面放个风声出去。”
“就说,叶长安的秘密账本,藏在他以前在黄江帮地盘开的一个秘密赌档里。”
手下愣了一下,但看着王江不容置疑的眼神,立刻点头哈腰地去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王江很清楚,约翰逊不敢动用官方警察力量去公开搜查一本记录他罪证的黑账。
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利用黑道的力量。
而和联胜的死对头,盘踞在另一片地盘的黄江帮,就是最好的一条狗。
王江的目标,从来不是让黄江帮真的找到什么。
他要借黄江帮这把刀,去制造一场针对叶家母女的“危机”。
一场足以让她们感到绝望的危机。
白事店里,王江重新坐下。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绒布,还有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
他垂着眼,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刀锋,动作轻柔,仿佛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冰冷的刀面,映出他冷静到可怕的眼神。
他要亲自导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而舞台,就是整个龙蛇混杂,无法无天的九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