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一夜未眠。
那个木雕在床头柜上散发若有若无的热量，像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每次他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游乐园里那些不协调的声音——走调的音乐、金属摩擦的尖叫、还有那句清晰的“帮我们”。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时，艾文从床上弹起，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门票。果然，日期又变了，墨黑色的印刷体清晰地显示着今天的日期，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该死。”他将门票扔到桌上，但它轻飘飘地落回他脚边，像是被风吹动，尽管窗户紧闭。
手机依然没有信号，导航系统一片空白。艾文尝试开车出门，但每条路不知怎的都会转向游乐园的方向。第三次绕回自家车道后，他狠狠捶了下方向盘，知道抵抗是徒劳的。
游乐园选择了他。
下午四点，艾文再次站在那哥特式大门前。门票在他手中发烫，像是有了生命。检票员还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同样的存在。
“欢迎回来，艾文先生。”检票员的声音比昨天多了一丝温度，却更令人毛骨悚然。他没检查门票就直接拉开了闸门。
入园后第一眼，艾文就察觉到了不同。虽然游客依然众多，欢声笑语依旧，但有些细节变了：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更多了，他们的动作更加同步，像是被同一根线操纵的木偶。蓝色灯笼在大白天也亮着，发出不合时宜的冷光。
艾文径直走向游客服务中心。柜台后还是那个高领制服的员工，他提前推出一张地图，仿佛早知道艾文会来。
新地图与昨日不同。某些区域被重新标注，多了几条小路，而背面文字变成了：“夜间模式须知：蓝非蓝，红非红。信任你的直觉，而非眼睛。若迷失，寻找无光之处。”
“这是什么意思？”艾文抬头问，但柜台后的员工已经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飘在空中的“祝您游玩愉快”。
艾文决定先不理会地图的暗示，他需要信息，需要盟友。他仔细观察园内的游客，寻找那些看起来“正常”的人——那些脸上有真实困惑而非盲目快乐的人。
在“魔幻旋转杯”附近，他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正不安地查看手机，然后沮丧地把它塞回口袋。她抬头时，与艾文目光相接，两人瞬间明白对方是同类。
“手机没信号，对吧？”艾文走近低声说。
女子警惕地后退半步，但点了点头：“从昨天开始就这样了。而且我觉得...这个游乐园在监视我。”
“我叫艾文。这是你第二天来吗？”
“莉娜。是的，门票日期自己变了，我试过不回来，但...”她苦笑一下，“我的车总是莫名其妙绕回这里。”
他们交换了昨天的经历。莉娜在“幽灵古堡”听到墙壁里有呼吸声；她在食品区看到一个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偷偷倒掉一瓶紫色饮料；她同样收到了一个神秘物品——一枚胸针，上面刻着与艾文的木雕相似的符号。
“我认为游乐园在筛选我们，”莉娜低声说，“昨天我注意到的几个‘清醒’的人，今天都不见了。”
艾文正想回答，突然感到背后有人靠近。他转身，看到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站在几步外，脸上是标准化的微笑。
“两位游客需要帮助吗？你们看起来有些困惑。”工作人员的眼睛一眨不眨。
“不，我们很好。”艾文拉起莉娜的手臂，自然地融入人流。
他们假装对路边表演感兴趣，直到那个工作人员离开视线。
“他们能感知到我们在谈论什么，”莉娜小声说，“昨天我也试过和别人说这些，然后工作人员就出现了。”
艾文点头：“我们需要更隐蔽的交流方式。闭园后你打算留下吗？”
莉娜犹豫了一下：“我害怕。但更害怕永远困在这里。”
他们约定闭园后在中央广场的钟楼下方见面——那是地图上少数没有蓝色灯笼标记的区域之一。
剩下的白天时间里，艾文故意体验了几个昨天没玩过的项目。在“魔法森林小火车”中，当列车穿过一个隧道时，他清楚地听到耳语声说“不要相信月亮”。在“水上冒险船”的最后滑坡处，溅起的水花中有明显的铁锈味，像是血水混合物。
晚餐时，艾文选择了有安全认证的披萨摊。等待时，他注意到斜对面站着那个紫衣老妇人。这次她没有推车，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锁定艾文。当没人注意时，她迅速比出一个手势——五指张开然后握拳，重复三次。
艾文下意识地点头表示收到，老妇人瞬间消失在人群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晚上八点四十分，广播响起轻柔的闭园通知。游客开始流向出口，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站在道路两侧，微笑着道别，但眼睛密切注视着每个人。
艾文躲进一个卫生间，缩在最里面的隔间。他听到工作人员进来检查的脚步声，但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地推了推每个隔间门，没有进一步检查。或许规则限制了他们的行为，艾文想，规则既是约束也是保护。
九点整，游乐园陷入寂静。
艾文悄悄走出卫生间。白天鲜艳的游乐设施在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像是沉睡的巨兽。蓝色灯笼依然亮着，但它们的光似乎被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内，灯笼之间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中央广场上，莉娜已经等在钟楼下，身边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和一个中年女人。
“这是马克和苏珊，”莉娜介绍，“他们也选择了留下。”
马克紧张地推了推眼镜：“这是我第三天了。前天闭园后我试图离开，但总会在某个点绕回原点。昨天我躲起来了，看到了...一些东西。”
苏珊抱着双臂，声音颤抖：“我女儿昨天在这里失踪了。工作人员说她从没存在过，但我知道她在这里。”她拿出手机照片，一个笑靥如花的金发女孩，约七八岁年纪。
突然，钟楼上的钟自动敲响，九下沉重的声音震动着空气。最后一声余音未散，他们周围的蓝色灯笼开始闪烁，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真正的夜间模式开始了。
“按照地图提示，”艾文展开地图，但上面的线条在黑暗中发光重组，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布局，“寻找无光之处。”
他们决定前往最近的没有灯笼照明的区域——一个标注为“迷宫花园”的地方。月光下，树篱围墙投下错综复杂的阴影，入口像一张黑暗的嘴。
刚踏入迷宫，背后的入口就消失了，被突然生长的树篱封住。马克惊恐地跑回去摸索，但找不到任何缝隙。
“向前走吧，”艾文冷静地说，“这显然是设计好的。”
迷宫中只有微弱月光指引，空气中的花香过于浓烈，带着催眠效果。在一个拐角处，他们突然听到熟悉的欢快音乐，但走调得更加严重，像是坏掉的八音盒。
莉娜突然抓住艾文的手臂：“墙上有东西。”
树篱墙壁上，深色的藤蔓组成了熟悉的符号——与木雕和胸针上一样的图案。当艾文靠近时，符号微微发光，他感到衣袋里的木雕在回应这种光芒。
“触碰它，”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四人惊吓转身，看见那个紫衣老妇人站在迷宫通道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它是给你们指引的。”
苏珊激动地冲上前：“你见过我女儿吗？金发，七岁，穿黄色裙子？”
老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悲哀：“许多孩子在这里迷失。但时间不多了，触碰符号，真相等待揭示。”
艾文犹豫片刻，然后将手放在发光符号上。瞬间，树篱墙壁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深处透着幽蓝的光芒。
老妇人示意他们进入：“下面有你们寻求的答案，但要小心蓝色的谎言。记住，真正的帮助者不会直接触碰你们。”
说完，她突然消散在空气中，像一阵烟被风吹散。
阶梯又陡又窄，墙壁是冷冰冰的金属。向下走了约两层楼深度后，他们进入一个宽阔的走廊，墙壁上布满了管道和发出微弱嗡嗡声的装置。
“这哪里是游乐园，分明是什么地下设施。”马克小声说，声音在金属走廊中回荡。
走廊尽头是一扇气密门，门上有一个熟悉的符号——但这个是红色的。艾文尝试推门，它无声地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他们屏息：一个控制室般的空间，布满监控屏幕，显示着游乐园各个角落。最令人震惊的是中央的透明圆柱容器，里面漂浮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身影，无数管子连接在容器上。
“欢迎来到核心室。”一个声音从控制台后传来。
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男人站起身，他约莫五十岁，面容憔悴但眼神锐利，名牌上写着“主管”。
“你是谁？”艾文警惕地问，手悄悄握紧了口袋中的木雕。
“我是这个设施的负责人之一，或者说，曾经的负责人。”红制服男人苦笑，“你们可能已经猜到，这不是普通的游乐园。”
他指向监控屏幕：“我们最初是一个实验项目，研究人类情绪能量收集。但事情失控了。”他指向中央容器：“那是‘核心’，它开始自我进化，现在维持着整个系统的运行，并不断扩张。”
苏珊激动地问：“我女儿呢？她在哪里？”
主管面容悲伤：“孩子们的能量最纯净，‘核心’特别喜欢收集他们。但我不能确定你女儿是否还在...完整状态。”
他解释道，游乐园的规则实际上是为了保护游客而设的限制系统，是早期工作人员植入的安全协议。“核心”不能直接违反这些规则，所以它通过扭曲解释来达到目的。
“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是它的傀儡，”主管说，“而我们这些穿红制服的，是抵抗者，试图修复这个系统。但我们的数量越来越少。”
“怎么区分你们？”莉娜问，“规则说红制服可信，但...”
主管突然僵硬，他的眼睛闪过一瞬间的蓝光：“当然，红制服可信。我们是人类，像你们一样。”
艾文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变化，想起了老妇人的警告：蓝非蓝，红非红。
“你怎么证明你是人类？”艾文突然问。
主管的微笑僵硬了一秒：“这是什么问题？我当然是人类。”但他放在控制台上的手指不自然地抽搐着，指甲下闪过一丝蓝光。
艾文迅速后退：“你不是完全的人类，对吗？‘核心’感染了你。”
主管的面容扭曲起来，左眼完全变成蓝色，右眼还保持正常：“我们是...进化版。更好的版本。加入我们，你们不会失去自我，只会...扩展。”
气密门突然关闭，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接近。
“从通风口走！”主管挣扎着说，一半脸恢复正常，“左墙第三个格栅，通向安全区域。快！”
当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冲进来时，四人已经爬进通风管道。最后一眼，他们看到主管完全变成蓝色眼睛，面无表情地指挥追捕。
通风管道狭窄冰冷，他们只能匍匐前进。不知过了多久，马克发现前方有光线下透出。从格栅看出去，下面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数十个孩子躺在透明舱内，连接着管子，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游乐园的欢快音乐在这里变得扭曲怪诞。
“我的上帝，”苏珊捂住嘴，“艾米丽！”她指着一个金发女孩，正是照片中的女儿。
突然，整个空间响起警报声。他们被发现了。
“必须救她出去！”苏珊疯狂地想撬开格栅。
艾文拦住她：“这样我们都会被抓！需要计划。”
莉娜突然指向远处一个控制台：“看那个符号！”
控制台上有一个发光的符号——与他们的物品上的符号相同，但是绿色的。
“绿色可能是中立系统，”马克说，“游乐园的原始程序！”
他们爬到控制台上方的通风口，艾文冒险撬开格栅跳下去。控制台屏幕显示着复杂的数据流，但一个闪烁的选项吸引了他：“释放协议”。
没有时间犹豫，艾文按下选项。瞬间，所有透明舱的管子在一声气压释放声中断开。孩子们开始苏醒，困惑地坐起来。
但警报声也更响了。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从各个入口涌来。
“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是那个紫衣老妇人，她站在一个隐蔽的出口前挥手。
他们迅速组织刚苏醒的孩子们，跟着老妇人冲进另一个通道。艾文背着苏珊的女儿艾米丽，孩子轻得不可思议，像是空心的一样。
通道尽头是一扇标记着“紧急出口”的门。老妇人打开门，外面竟是游乐园的正门区域，夜空中有真实的星星。
“快走！日出后门会消失！”老妇人催促。
苏珊抱着女儿率先冲出去，马克和莉娜紧随其后。但艾文在门槛前停顿，回头问老妇人：“你是谁？为什么帮我们？”
老妇人的形象开始闪烁，露出瞬间的透明：“我是最初的程序错误，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劲的存在。现在走！”
艾文踏出门外，转身看到门正在消失。最后一刻，老妇人塞给他一个小装置：“用它了解真相。”
门外，苏珊紧紧抱着女儿哭泣，马克和莉娜看着游乐园的方向，面色惊恐。
游乐园正在消失。就像海市蜃楼般波动，然后彻底消失，原址只剩一片荒芜的空地。
晨光中，艾文查看老妇人给的装置：是一个小型投影仪，激活后显示出一段信息：
“游乐园是维度裂缝的表现形式。‘核心’不是人造物，是外来实体。它未被消灭，只是转移。你们已被标记，它会以不同形式再次出现。做好准备。”
投影结束，装置自燃成一小堆灰烬。
远处传来警笛声——这次是真实的警车。但四人互相对视，知道普通帮助无济于事。
艾文摸出口袋中的木雕，它不再发热，但符号更加清晰。门票也从口袋中飘出，上面的日期一片空白，像是等待着新的填充。
游乐园选择了他们，而现在，选择权回到了他们手中。
第一辆警车停下，警察走出车门。但艾文注意到，警官的制服是深蓝色的，近乎紫色，他的眼睛眨动异常缓慢，像是需要刻意努力。
“需要帮助吗，各位？”警察问，声音过于平稳。
艾文握紧木雕，知道游戏远未结束。
它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