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刺史那儿出来,回到那间如今已显得格外冷清的司法参军公房,凌云独坐了片刻。心中那份因右参政即将到来而起的忐忑,渐渐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豁达所取代。他暗自思忖:事已至此,担心恐惧俱是无用,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仕途蹉跎几年。自己尚年轻,家中薄有积蓄,与其终日愁眉苦脸,不如且顾眼下,该享受时便享受。想起赵刺史前几日曾随口提过,州城西隅有一处三间三进的宅院颇为清雅,原主人外迁,正欲出售,何不趁此闲暇前去一观?若能觅得合意居所,也算寥慰心怀。
想到便做,他唤上李四,也不带太多随从,便信步往城西而去。那宅院坐落在一片青石板路深处,闹中取静。黑漆大门略显斑驳,却更显厚重。叩开门,一名老苍头引着二人入内。
果然是三间三进的格局,规整大气。绕过雕着“福”字的砖砌影壁,便是一方宽敞的前院,青砖墁地,角落植着几株苍劲的石榴与腊梅,虽值冬末,枝干遒劲,可想见春夏之景。正面是三间开阔的正房,应是待客厅堂之用,梁柱用材讲究,窗棂花纹古朴。穿过厅堂一侧的抄手游廊,便是第二进的内院,更为幽静,正房与东西厢房相对,应是主人起居及家眷住所,院中有一小池,池边叠石错落,虽无水,亦见匠心。第三进则是一排后罩房并一个小巧的花园,可供仆役居住或作为仓储。整个宅院虽不奢华,但布局合理,处处显露出原主人的雅致与殷实。凌云边走边看,心中颇为满意,觉得此处正合自家身份,又足够安置家小。
正当他站在二进院中,盘算着如何改造那方小池时,却听见前院传来人语声。老苍头忙告罪一声,前去招呼。凌云心中微奇,也信步踱回前院。只见院中多了数人,为首是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披一件月白色绣缠枝梅纹的锦缎斗篷,身形窈窕。她并未看凌云这边,正专注地打量着正房的架构。身旁跟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低声介绍着,另有几个丫鬟、仆妇垂手侍立。
那管家见凌云主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少女身边一个伶牙俐齿的丫鬟却已蹙起眉头,声音不大不小地抱怨道:“吴管家,您前儿个不是说得真切,这宅子我家小姐若是看得上,便只与我们商议吗?怎地又有旁人来看?”
那吴管家忙陪笑道:“姑娘莫怪,莫怪。这位凌官人……确是前几日便曾派人来问询过的,只是今日恰巧也来了。”
那丫鬟犹自不满,撇了撇嘴。
李四在一旁,见对方不过是个富户小姐的排场,又听得丫鬟言语不逊,护主心切,便忍不住高声驳斥道:“嘿!你这丫头好没道理!这宅子又非你家产业,我家老爷乃是州衙的官身,前来看看,有何不可?买卖之事,总讲个先来后到,价高者得!”
李四这番话说得冲,只因他打量那小姐,虽披着斗篷,但内里的衣衫看似素雅,并非极其华贵,丫鬟仆从的穿着也寻常,便以为是寻常富商或致仕小吏之家,并未太过在意。
然而,凌云的目光却敏锐地落在了那少女斗篷下隐约露出的裙裾边缘以及衣领的纹样上。那料子,绝非寻常富户所能用,色泽温润,暗纹隐隐,竟是上等的越罗!更关键的是,那衣领上精巧的刺绣纹样,他曾在织造局见过类似图样——那是专供一定品级以上官员及其嫡系女眷制作礼服、常服的规制纹饰!他又想起沈文昔日吹嘘京城风物时,曾提及高官女眷服饰的讲究。眼前这位少女的衣着,看似素净,实则细节处透露出非同一般的身份,极有可能是哪位途经或即将赴任的朝廷大员家眷!
就在这时,许是听到了李四的话,那位一直背对着凌云、专注看房的少女,缓缓转过身来。斗篷的风帽微微滑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肌肤胜雪,眉眼如画,目光清澈而沉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落在了凌云身上。
她的目光在凌云脸上停留一瞬,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不着痕迹地扫过他挺拔的身形。这年头,如凌云这般高大挺拔的男子确实不多见。她心中微动,仿佛记起父亲闲谈时,曾随口提过一句,说这台州地界,有个年轻的司法参军,能力尚可,就是……身形倒是颇为出众。难道……眼前这人便是?
四目相对,凌云心中那份对其身份的猜测更确定了几分,而少女眼中,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之色。这宅院之中,空气仿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