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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贾雨村急忙转身望去,发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同僚、一同被革职的张如圭。

张如圭本是此地人士,被革职后一直赋闲在家。最近他得知朝廷准备重新起用旧官员的消息,便开始四处打点关系、寻找门路。恰好此时遇到了雨村,便连忙向他道贺。

两人寒暄行礼后,张如圭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雨村,雨村听后自然十分高兴,匆匆交谈了几句后,便各自道别回家。

冷子兴听闻此言,连忙给雨村出主意,让他去拜托如海,再通过如海的关系去都中找贾政帮忙。雨村心领神会,告别冷子兴后回到住处,急忙翻找邸报(《邸报》是专门用于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又称“邸抄”)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第二天,雨村亲自与如海商议此事。

如海说:“真是天赐良机,因为我的妻子去世,京城中的岳母挂念小女无人照顾和教育,之前已经派了男女仆人乘坐船只来接,只是因为小女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所以还没有启程。现在我正想着,以前蒙受您的教导之恩,还未报答,遇到这样的机会,哪有不尽心报答的道理!请您放心,我已经预先做好了安排,写好了一封推荐信,转托给我的内兄务必周全协助,才能稍尽我的一点诚意。至于所需费用等事宜,我在给内兄的信中已经写清楚了,也不用劳烦您多费心了。”

雨村一边作揖,一边连声道谢,接着又问:“不知您的亲戚大人现在担任什么职务?只怕我行事草率,不敢贸然前往京城打扰。”

如海笑着说:“要是说到我的亲戚,和您是同族,他是荣公的孙子。我的大内兄现在承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名叫贾赦,字恩侯;二内兄名叫贾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他为人谦恭厚道,很有祖父的遗风,不是那种养尊处优、轻薄浮躁的官员,所以我才写信拜托他。不然的话,不但会玷污了您的清誉,就是我自己也不屑于这样做。”

雨村听了,心里这才相信了昨天冷子兴所说的话,于是又向如海道谢。如海接着说:“我已经选定了下月初二这一天,让小女进京,您正好可以同路前往,岂不是两全其美?”

雨村连连点头听从,心中十分得意。如海于是准备礼物并为雨村饯行,雨村一一接受了。

女学生林黛玉刚病愈不久,内心本不愿离开父亲远行;但她的外祖母坚持要她去,并且林如海也劝说:“你父亲已年近五十,没有再娶的念头;加之你身体多病,年纪又小,上面没有亲生母亲教养,下面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依靠。如今去投靠外祖母和舅舅家的姐妹们,正好能减轻我的牵挂和忧虑,怎么反倒说不去?”

黛玉听后,才含泪拜别父亲,随后与奶妈以及荣府的几位老妇人一起乘船离去。而贾雨村则有另一只船,带着两个小童,顺路伴随林黛玉同行。

多日后,雨村一行人抵达京城,踏入了繁华的神京。他先整理好自己的衣帽,带上小仆人,手持作为宗侄身份的名帖,前往荣国府门前投递。

这时,贾政已经事先读了妹夫的来信,连忙请他进来相见。一见之下,贾雨村相貌堂堂,谈吐不凡,而贾政本身又极为赏识读书人,礼遇贤能之士,乐于帮助弱小、解救危难,颇有祖上之风。加之此次拜访还承载着妹夫的推荐之意,因此贾政对雨村的款待尤为特别,不遗余力地在朝中为他周旋。

到了上奏推荐的时候,贾政轻而易举地为雨村谋得了一个等待官职空缺的机会。不出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的空缺出现,雨村便顺利补缺,向贾政道别后,选了个吉日上任去了。此事暂且不提。

话说那日,黛玉舍弃船只踏上陆地之时,荣国府早已派遣了轿子和装载行李的车辆在那里恭候多时。黛玉常常听母亲提及,她的外祖母家与众不同。即便是近日所见的那几个三等仆人,也已显得颇为气派,更何况现在即将踏入这个家门。因此,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时刻谨慎,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生怕被人嘲笑。

自坐上轿子进入城中后,她从纱窗向外窥望,只见街道繁华,人口稠密,与别处截然不同。又行进了一段时间,忽然看见街北矗立着两个大石狮子,以及一座装饰着兽头的大门,门前坐着十几个穿着华丽服饰的人。

正门紧闭不开,只有东西两侧的角门有人进出。正门之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面赫然写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心想:这应该是外祖母长兄的家了。

想到这里,她又继续向西行,没走多远,便看到同样装饰的三间大门,这才是荣国府。他们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走了西侧的角门。

轿夫们抬着轿子走了大约一箭之地,在即将转弯的地方停下,退出了。后面的婆子们已经下了轿,快步赶了上来。随后,三四个衣着整洁、年约十七八岁的小厮走上前来,重新抬起轿子,婆子们则步行跟随,来到一扇垂花门前停下。小厮们退出后,婆子们上前打起轿帘,搀扶黛玉下了轿。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走进了垂花门。只见两边是环绕的走廊,中间是穿堂,地上放着一个紫檀木架上镶嵌着大理石的大屏风。

绕过屏风,是一个小巧的三间客厅,客厅后面便是后院的正房大院。正面的五间上房都雕刻着精美的梁柱和图案。两边的游廊和厢房挂着各种鹦鹉、画眉等鸟笼。

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着鲜艳衣服的丫鬟,一看见他们来了,便笑着迎了上来,说道:“老太太刚才还在念叨,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于是,三四个人争着打起帘子,同时听到有人回报:“林姑娘到了!”

当黛玉走进房间时,她看到两个人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迎面走来,黛玉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她的外祖母。

正当她准备行礼拜见时,外祖母已经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边哭边喊着“心肝儿肉”。

在场的丫鬟仆人们见状,无不掩面而泣,黛玉也跟着不停地流泪。

过了一会儿,在众人的劝解下,大家的情绪才渐渐平复,黛玉这才正式向外祖母行了礼。这位老太太就是冷子兴提到的史太君,也就是贾赦和贾政的母亲。

接着,贾母逐一向黛玉介绍道:“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妻子,珠大嫂子。”黛玉一一行礼问好。贾母又说:“去请几位姑娘过来吧,今天有远客到访,她们就不必去上学了。”众人应了一声,随即就有两个人去传话了。

不一会儿,只见三位奶妈和五六个丫鬟围绕着三位姐妹走了进来。

第一位姑娘身材适中,肌肤略显丰满,脸颊像刚摘下的荔枝般鲜嫩,鼻梁细腻如鹅脂,性情温柔沉默,看上去十分可亲。

第二位姑娘肩膀削瘦,腰肢纤细,身材修长,长着鸭蛋形的脸庞,眼睛明亮,眉毛细长,眼神灵动有神,文采斐然,看上去超凡脱俗。

第三位姑娘年纪尚小,身材还未长足。

她们三人头上的钗环和身上的裙袄,装饰都是一模一样的。

黛玉连忙起身迎上前去行礼,彼此相互认识之后,大家便坐下来。

丫鬟们随即奉上茶水。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黛玉的母亲如何生病,如何请医问药,以及如何去世的经过。这不禁又让贾母伤感起来,她说道:“我的这些儿女中,我最疼爱的就是你母亲。如今她却先我而去,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今天见到你,我怎么能不伤心!”

说着,贾母把黛玉搂在怀里,又开始抽泣起来。众人连忙上前劝慰解释,好不容易才让她稍微平静了一些。

大家看到林黛玉虽然年纪小,容貌娇嫩,但她的举止言谈却显得不凡,尽管身体看上去纤弱,似乎禁不起风吹,然而她流露出一种天然的超凡气质,由此可知她患有慢性病。

于是众人关切地问:“你平时吃什么药?怎么不及时治疗?”

林黛玉回答说:“我一直都是这样,从能吃东西开始就一直在吃药,直到现在也没停过;请过许多名医开方配药,但都不见效。记得我三岁那年,听说来了个癞头和尚,说要带我走,让我出家,我父母当然不肯。他又说:‘如果你们舍不得她,她的病一辈子也好不了。要想病好,除非从此以后永远不让她听到哭声,除了父母之外,所有外姓的亲戚朋友,一律不见,这样才能平安度过一生。’他疯疯癫癫地说了这些不靠谱的话,没人理会他。现在我还在吃人参养荣丸。”

贾母听后说:“正好,我这里也正在配制丸药。让他们多配一份给你就是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后院传来一阵阵笑声,有人说:“我来迟了,没来得及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黛玉心中诧异:“这里的人个个都屏息凝神,恭敬严肃,这位来的是谁,竟然如此放肆无礼?”

正思索间,只见一群媳妇、丫鬟簇拥着一个人,从后院门走了进来。

这个人的装扮与其他姐妹大不相同,色彩斑斓,光彩夺目,仿佛神仙妃子一般:头上梳着金丝八宝攒珠的发髻,插着朝阳五凤挂珠的钗子;脖子上戴着赤金盘螭的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色的宫条,还有双衡比目的玫瑰佩饰;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的大红洋缎窄褙袄,外面罩着五彩刻丝的石青银鼠褂;下身穿着翡翠撒花的洋绉裙。她长着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扬,两道柳叶眉也吊梢着;身材苗条,风姿绰约;面色白皙,带着春意却不露威严,嘴唇未动,笑声已先传来。

黛玉连忙起身迎接。贾母笑道:“你不认识她,她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调皮捣蛋鬼,南边的人管她叫‘辣子’,你就叫她‘凤辣子’好了。”

黛玉正愁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见众姐妹都急忙告诉她:“这是琏嫂子。”

黛玉虽然不认识,但也曾听母亲提起过,大舅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从小被当作男孩子教养,学名王熙凤。

黛玉赶紧带着笑容行礼,称呼她为“嫂子”。

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把她送回到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道:“天底下竟然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天才算见识到了!而且她这通身的气度,根本不像是老祖宗的外孙女,倒像是嫡亲的孙女一样。难怪老祖宗天天挂在嘴边,时刻不忘。只可惜我这妹妹命运这么苦,姑妈怎么就偏偏去世了!”

说着,便用手帕擦拭眼泪。

贾母笑道:“我刚觉得心里舒坦些,你又来招惹我!你妹妹远道而来,身体又弱,我刚才好不容易劝住了她,你就别再提那些伤心事了!”

熙凤听了,连忙收起悲伤,换上笑容说:“对对对!我一见到妹妹,心思就全在她身上了,又是高兴又是难过,竟然把老祖宗给忘了。真是该打,该打!”

说完,她又忙着拉起黛玉的手,问:“妹妹今年几岁了?上过学没有?现在在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念家里,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尽管告诉我;丫鬟婆子们要是伺候得不好,也只管告诉我。”

接着,她又转头问那些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物品都搬进来了吗?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紧收拾两间下房,让她们去休息休息。”

说话时,已经摆上了茶果,王熙凤亲自端茶送果。

这时,二舅母问她:“这个月的月钱发完了没有?”

熙凤回答说:“月钱已经发完了。我刚才还带着人到后楼上去找缎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昨天太太说的那种,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道:“有没有,其实也不打紧。”接着又说:“你应当随手拿两匹出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用,等晚上想起来再派人去拿,可别忘记了!”

熙凤道:“这我倒先想到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就会到,我已经预备好了,等太太回去过目后,就送过来。”

王夫人听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茶点已经被撤下,贾母吩咐两位老嬷嬷领着林黛玉去拜见她的两位舅舅。

此时,大舅舅贾赦的妻子邢夫人连忙起身,笑着回答说:“我带外甥女过去,这样也方便些。”

贾母笑着说:“正是这样,你也去吧!就不用再回来了。”

邢夫人答应了一声,便带着林黛玉向王夫人告别,大家一直送到穿堂前。

穿过垂花门,早有众多小厮拉过来一辆装饰着翠色帷幔和青色绸缎的车子。邢夫人拉着林黛玉上了车,众婆子们放下车帘,然后命令小厮们抬起车子,拉到宽敞的地方,才套上温顺的骡子,出了西角门,往东绕过荣府的正门,进入一扇黑漆大门,到了仪门前才下车。

众小厮退下后,才打起车帘,邢夫人扶着林黛玉的手,走进院中。

黛玉心想,这里的房屋院落,一定是荣府花园中分隔出来的一部分。

穿过三重仪门,果然看见正房、厢房、游廊,都小巧别致,不像刚才那边那么高大华丽;而且院中随处可见树木山石。

不一会儿,她们进入正室,早有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姬妾和丫鬟迎了上来。邢夫人让林黛玉坐下,一面派人去外书房请贾赦。

过了一会儿,有人回来禀报说:“老爷说:‘近日身体不太好,见了姑娘彼此都会伤心,所以暂时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就如同在家里一样。姐妹们虽然笨拙,但大家在一起也能解闷。如果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不要见外’。”

黛玉连忙站起来,一一应承。

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要走。邢夫人再三挽留她吃过晚饭再走。

黛玉笑着回答说:“舅母疼爱赐饭,我本不应推辞,但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怕领了赐饭不去拜见不恭敬,改天再领也不迟。请舅母体谅!”

邢夫人听了,笑着说:“这倒是好主意。”

于是吩咐两三个嬷嬷用刚才的车子好好送林黛玉过去。于是林黛玉告辞。邢夫人送到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子远去,才转身回去。

当黛玉踏入荣府,从车上下来后,一群嬷嬷领着她向东转了个弯,穿过一道连接东西两厢的穿堂,再绕过朝南的大厅,来到仪门内的一个宽敞院落。

这里有五间气势恢宏的正房矗立中央,两侧厢房与鹿顶耳房错落有致,设计巧妙,四通八达,显得既轩昂又壮丽,与贾母所居之处大不相同。

黛玉立刻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内室正堂,一条宽阔的石板路直通大门之外。

步入堂屋,黛玉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悬挂于正中的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斗大的三个字“荣禧堂”赫然在目,下方则是一行小字,记录着某年月日皇帝赐予荣国公贾源的荣耀,旁边还钤有“万几宸翰之宝”的印章。

大紫檀木雕螭案上,摆放着一座三尺多高的青绿古铜鼎,旁边是一幅描绘墨龙待漏随朝的巨幅画作。一侧陈列着金蜼彝,另一侧则是精致的玻璃盒。地面上,两排共十六张楠木交椅整齐排列。

此外,还有一副对联,用乌木制成联牌,上面镶嵌着錾刻的银色字迹,书写着: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大意为:宴席上珍宝光芒照耀如同日月交辉,大厅里华美的服饰绚烂仿佛烟霞灿烂。

下面一行小字,写的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意思是:来自同乡的学弟、世袭东安郡王的穆莳恭敬地书写)。

原来,王夫人日常起居休息的地方,并不在这间正厅,而是在正厅东侧的三间偏房里。

于是一位老嬷嬷领着林黛玉走进了东边的房间。

靠窗的大炕上铺着猩红色的外国毛毯,正面摆放着大红底色绣着金钱蟒图案的靠背,石青色金钱蟒图案的引枕,以及秋香色金钱蟒的大条褥。炕的两侧各摆着一张梅花形状的洋漆小茶几。左边的茶几上放有文王鼎、匙筷、香盒;右边的茶几上则是汝窑出产的美人觚,觚内插着时令鲜花,旁边还有茶杯、痰盂等物件。

地面朝西一字排开有四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都搭着银红色带花纹的椅搭,椅子下方还各有四副脚踏。椅子两侧,也各有一对高茶几,茶几上茶杯、瓶花一应俱全。其他的摆设,自然不必一一细说。

老嬷嬷们请黛玉到炕上坐,只见炕沿上特意设了两个锦褥,相对而置。

黛玉估量了一下座位的尊卑次序,便没有上炕,只在东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间屋里的丫鬟们赶忙端上茶来。黛玉一边品茶,一边打量着这些丫鬟们的装扮、衣裙以及言谈举止,果然与别家大不相同。

茶还没来得及喝,就见一个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笑着走进来,说:“太太请姑娘到那边坐。”

老嬷嬷听了,便领着黛玉出来,走到东廊的三间小正房里。正中的炕上摆着一张炕桌,桌上堆满了书籍和茶具。靠东墙的地方,设有一个半旧的青缎靠背枕头。

王夫人坐在西边的下首位置,也是坐在一个半旧的青缎靠背坐垫上。看见黛玉进来,王夫人便往东边让座。

黛玉心里猜想,东边应该是贾政的位置。她注意到炕边一字排开的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垫,于是黛玉就在椅子上坐下了。王夫人再三邀请她上炕坐,黛玉这才挨着王夫人坐下。

王夫人接着说:“你舅舅今天斋戒去了,改天再见。但我有句话要嘱咐你:你三个姐姐都很好,以后可以一起读书写字、学针线活,或者偶尔开个玩笑,她们都会让着你的。但我最不放心的是一件事:我有一个顽劣不堪的儿子,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天因为去庙里还愿还没回来,晚上你就能见到他了。你以后不用理他,你这些姐姐都不敢招惹他的。”

黛玉也时常听母亲提起,二舅母家有个表哥,出生时嘴里就含着一块玉,性格顽皮异常,非常讨厌读书,最喜欢在女眷们中间混闹;而且外祖母对他极为宠爱,以至于没人敢管教他。此刻听到王夫人这么说,黛玉便明白指的就是这位表哥。

于是她陪着笑脸问道:“舅母说的,莫非就是那位衔玉而生的哥哥?我在家时也常听母亲提起,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叫宝玉,虽然顽皮得很,但在姐妹中却是极好的。况且我来了,自然只会和姐妹们在一起,兄弟们自有他们的住处,哪有我去招惹他的道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他和别人不一样,自小因为老太太疼爱,一直是和姐妹们一起娇生惯养的。如果姐妹们哪天不理睬他,他反而还安静些。即使觉得无趣,也不过是走出二门,私下里拿身边的小厮们出气,嘀咕一会儿就过去了。但要是这一天姐妹们多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心里一高兴,就会惹出许多事情来!所以我叮嘱你别理他。他嘴里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没大没小,一会儿又疯疯癫癫的,你可千万别信他的!”

黛玉一一答应了。这时,一个丫鬟进来禀报:“老太太那边开晚饭了!”

王夫人连忙拉着黛玉从后房门穿过后廊往西边走,出了角门,来到一条南北向的宽敞夹道。南边是三间小巧的倒座抱厦厅,北边立着一座涂着白粉的大影壁,影壁后面还有半扇大门,掩映着一间小巧的屋子。

王夫人笑着指给黛玉看:“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以后你可以常来这里找她,缺什么东西直接跟她说就行了。”

这门上也有四五个年纪尚小、梳着总角发髻的小厮,都垂手站立在一旁侍候。

王夫人于是带着黛玉穿过一个东西向的穿堂,就来到了贾母的后院。进入后门,已有许多人在这里伺候,看到王夫人进来,才开始摆设桌椅。

贾珠的妻子李氏负责捧饭,熙凤安放筷子,王夫人则送上汤羹。贾母独自坐在正面的榻上,两边放着四张空椅子。

熙凤赶紧拉着黛玉坐在左边的第一张椅子上,黛玉十分谦让。

贾母笑着说:“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人,本来就该这样坐的。”

黛玉这才告了座,坐了下来。贾母又让王夫人坐下,迎春三姐妹也告了座,依次坐下:迎春坐在右手边第一张椅子,探春坐在左手边第二张,惜春坐在右手边第二张。旁边的丫鬟们拿着拂尘、漱口盂、手帕侍候着。

李氏和熙凤则站在桌旁布菜。虽然外面伺候的媳妇丫鬟很多,但却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饭毕,一片寂静,各有丫鬟用小茶盘送上茶来。

想当年林如海教导女儿要珍惜福气、保养身体,说过饭后必须等饭粒完全咽下,过一会儿再喝茶,才不会伤及脾胃。如今黛玉看到这里的许多规矩与自己家中不同,不得不随乡入俗,一一调整适应,于是接过茶来喝了。

早有丫鬟又捧上漱口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洗完手,又有人捧上茶来,这才是喝的茶。

贾母便说:“你们去吧,让我们自在地说话。”

王夫人听了,连忙起身,又说了几句闲话,才带着李氏和熙凤离开了。

贾母接着问黛玉读了什么书,黛玉回答说:“刚读了《四书》。”

黛玉又问姐妹们读了什么书,贾母说:“读的什么书啊,不过是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子罢了!”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丫鬟笑着走进来宣布:“宝玉来了!”

此时,黛玉心中正暗自嘀咕:“这个宝玉,不知道是个怎样懒惰、糊涂又顽皮的孩子?要是不见这个笨蛋也罢!”

正当她这么想时,丫鬟的话还没报完,宝玉已经走了进来。

他头戴一束发嵌宝的紫金冠,额头上勒着二龙抢珠图案的金抹额;身穿一件二色金线绣百蝶穿花的大红箭袖,腰束五彩丝线攒成的花结长穗宫绦;外面罩着一件石青色起花的八团倭缎排穗褂;脚踏一双青缎粉底的小朝靴。他的面容宛如中秋之月般明亮,肤色如同春晓之花般娇嫩,鬓发如刀裁般整齐,眉毛如墨画般浓黑,脸颊像桃花瓣一样红润,眼睛则像秋天的湖水一样深邃。即使发怒时也带着笑意,瞪眼看人时也满含深情。脖子上挂着金螭璎珞,还有一根五色丝条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看,大吃一惊,心想:“好奇怪!好像在哪里见过,怎么这么眼熟!”

宝玉向贾母请了安后,贾母便吩咐他:“去见你娘吧!”

宝玉随即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回来时,已经换了装扮:头上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用红丝绳束着,汇集成一根大辫,黑得发亮,从头顶一直垂到发梢,上面串着四颗大珠,用金八宝作为坠角;身上穿着一件银红色撒花的半旧大袄,依然戴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件;下面露出半截松花撒花的绿绫裤腿,脚踏锦边弹墨袜和厚底大红鞋。这样的装扮更显得他面色白皙如敷粉,嘴唇红润似施脂;眼神流转间充满深情,言语中常带笑意。天生的风流倜傥全都体现在他的眉梢之间,一生的万种情思都凝聚在他的眼角。从他的外貌来看,无疑是非常出色的,但要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却并不容易。

后人有《西江月》二首词,用来形容宝玉极为贴切,其词写道: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大意为:无缘无故地自寻烦恼,找寻怨恨,有时表现得好像痴呆又似疯狂。就算生就一副好相貌,肚子里却没有真才实学,只是草包一个。对世俗事务一窍不通,愚笨又害怕读书学习。行为偏僻古怪,性格倔强叛逆,哪管世人如何诽谤议论!身处富贵却不知珍惜享受,陷入贫穷又难以忍受困苦凄凉。真是可惜,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对国家、对家庭都没有指望。论无能,他是天下第一;说不肖,古往今来无人能比。告诫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千万不要学这个人的样子!

贾母于是笑着说:“外头的客人还没见,你就先脱了衣裳,还不快去见见你妹妹!”

宝玉早已注意到多了一个姐妹,心中断定这便是林姑妈的女儿,连忙上前行礼。相互见过礼后,各自归座。

宝玉细细端详她的模样,发现她与众人不同:两道眉毛仿佛轻烟缭绕,似蹙非蹙;一双眼睛仿佛含露,似喜非喜。愁容生于脸颊两侧的酒窝之中,娇弱之态尽显一身病态。泪光闪烁,喘息微微。安静时,如同娇艳的花朵映照水面;走动时,宛如柔弱的柳枝随风摇曳。心思比古人比干还要细腻几分,病态之美更胜西施三分。

宝玉看罢,笑着说:“这个妹妹,我仿佛曾经见过。”

贾母笑道:“这又是胡说了!你又哪里见过她?”

宝玉笑道:“虽然未曾真正见过,但看着她觉得面善,心里就当是旧相识,今天权当是久别重逢,也未尝不可。”

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能如此,你们就更和睦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问道:“妹妹可读过书?”

黛玉回答说:“不曾正经读过多少书,只上过一年学,勉强认识几个字。”

宝玉又问:“妹妹的大名是哪两个字?”

黛玉便告诉了他。宝玉又问是否有表字,黛玉说:“没有。”

宝玉笑道:“那我给妹妹送一个妙字吧,‘颦颦’二字极好!”

探春好奇地问:“这话从何说起?”

宝玉回答:“《古今人物通考》这本书上提到,西方有一种石头叫黛,可以用来代替画眉的墨。而且林妹妹的眉头总是微微蹙着,用这两个字给她取名,岂不是两全其美!”

探春笑道:“只怕这又是你瞎编的吧。”

宝玉也笑了:“除了《四书》之外,编的东西多了去了,怎么偏偏就说我一个人是瞎编的?”

接着他又问黛玉:“你也有玉吗?”

众人都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黛玉心里琢磨,可能是因为他有玉,所以问我是否也有。

于是回答道:“我没有那个。想必那玉是件稀世珍宝,怎么可能人人都有!”

宝玉一听这话,立刻像发了疯一样,摘下玉就狠狠地摔在地上,骂道:“什么稀罕东西,连人的高低贵贱都不分,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我也不要这破烂玩意儿了!”

吓得众人一拥而上争着去捡玉。

贾母急忙搂住宝玉说:“孽障啊!你生气要打要骂都行,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满脸泪痕地哭着说:“家里的姐姐妹妹们都没有玉,单单我有,我就觉得没意思。如今来了这么一位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玉,可见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贾母连忙哄他说:“你妹妹原本是有玉的,但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没办法,就把她的玉带走了。一是为了全殉葬的礼节,尽你妹妹的孝心;二是让你姑妈的灵魂也能权当见到了女儿。所以她只说没有,不愿自己炫耀。你现在怎么能和她比?还是好好戴上吧,小心你娘知道了!”

说着,就从丫鬟手里接过玉,亲自给宝玉戴上。宝玉听了这话,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再计较了。

这时,奶妈前来询问林黛玉的住处安排。

贾母便说:“现在把宝玉搬出来,跟我一起住在套间的暖阁里,暂时把你林姑娘安顿在碧纱橱里。等过了这个寒冬,到了春天再给他们另行收拾房间,重新安排。”

宝玉说:“好祖母,我就在碧纱橱外面的床上挺好的,何必再搬动,闹得祖母不得安宁。”

贾母想了想,说:“这样也好!”于是决定,每个人配一个奶妈和一个丫鬟来照顾,其余的人在外间值夜以备使唤。

与此同时,王熙凤已经吩咐人送来了一顶藕荷色的绣花帐子,以及几件锦被、缎褥之类的床上用品。

黛玉前来时,身边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从小照顾她的奶妈王嬷嬷,另一个是自幼跟随她的小丫鬟,名叫雪雁,当时只有十岁。

贾母看到雪雁年纪尚小,还带着孩子的稚气,而王嬷嬷又非常年迈,料想这两个人对黛玉来说都不是特别得力顺手,于是就把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名叫鹦哥的,拨给了黛玉使唤。

此外,按照迎春等人的惯例,每人除了自幼的乳母外,还另有四位教导引领的嬷嬷。除了贴身负责首饰、梳洗的两个丫鬟,还有五六个负责打扫房间、跑腿做事的小丫鬟。

这时,王嬷嬷和鹦哥正陪着黛玉在设有碧色纱帐的屋内。而宝玉的乳母李嬷嬷,以及大丫鬟袭人,则陪侍在外屋的大床上。

原来,这个袭人原本是贾母身边的丫鬟,原来的名字叫珍珠。贾母因为极其疼爱宝玉,担心宝玉身边的丫鬟不能尽心尽力地侍奉他,而袭人一向心地善良,工作勤勉尽责,深得贾母喜爱,于是贾母就把袭人指派给了宝玉。

宝玉因为知道她原本姓花,又曾在以前看过的诗句里见过“花气袭人”这样的句子,就向贾母禀明,给她改名为袭人。

袭人这个人也有几分痴情;在侍奉贾母的时候,心里眼里只有贾母一个人;现在跟了宝玉,心里眼里又只有宝玉一个人。只是宝玉性情古怪,袭人常常劝谏他,宝玉却不听,这让袭人心里非常忧郁。

那天晚上,宝玉和李嬷嬷都已经睡下了。袭人看到黛玉和鹦哥还没有休息,就自己卸了妆,悄悄地走了进来,笑着问:“姑娘怎么还没睡?”

黛玉连忙请她坐下:“姐姐请坐。”袭人便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鹦哥笑着说:“林姑娘正在这儿伤心,自己抹着眼泪说:‘今天刚到,就惹得你家少爷发了疯病,万一那块玉摔坏了,岂不是我的过错!’所以她就伤心起来,我好不容易才劝好了。”

袭人说:“姑娘千万别这样,以后只怕还有比这更离奇可笑的事儿!要是为了他这种举动,你就多心伤感,那你可有得伤心了。快别多想!”

黛玉说:“姐姐们说的话,我记着就是了。只是那块玉到底是什么来历,上面还有字?”

袭人回答:“全家人都不知道它的来历,听说是在他出生时从嘴里掏出来的,上面还有个现成的孔。我拿来给你看看就知道了。”

黛玉连忙阻止:“算了!现在夜深了,明天再看不迟。”大家又聊了一会儿,才各自去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黛玉先去探望了贾母,随后前往王夫人住处。

恰巧王夫人正与熙凤一起拆看从金陵寄来的信件,同时,王夫人的兄嫂也派了两个媳妇前来传话。黛玉虽然不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但探春等人已经了解,这是在讨论金陵城里居住的薛姨妈的儿子、也就是她们的姨表兄薛蟠,因为倚仗财富和权势,闹出了人命案,现在案子正由应天府审理。

最近,她们的舅舅王子腾得知了消息,所以派人前来通报这边,打算将薛蟠召回京城。

欲知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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