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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麦香里的炊烟

(一)

打谷机的嗡鸣还没散尽,道观前的空地上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麦秸。英子蹲在麦秸堆旁,手里攥着根麦秆,正低头编着什么。阳光穿过她的发隙,在麦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轻轻扫过脸颊。

“编啥呢?”李明远扛着最后一捆麦秸走过来,把麦秸扔在堆上,震得英子肩膀抖了抖。她手里的麦秆“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半只编了一半的麦秸兔子,耳朵支棱着,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憨气。

“没、没编啥。”英子慌忙把麦秸兔子往身后藏,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麦秸的碎屑沾在她鼻尖上,她自己没察觉,还在小声嘟囔,“都怪你,吓我一跳。”

李明远弯腰捡起那只麦秸兔子,指尖捏着软乎乎的麦秆,忽然笑了:“耳朵编反了。”他在她身边蹲下,拿起一根麦秆,“应该这样,绕过来的时候要拉紧,不然会散。”他的手指粗粝,却异常灵活,三绕两绕,一只耳朵就立了起来,比英子编的周正多了。

英子凑过去看,鼻尖快碰到他的手背,一股淡淡的汗味混着麦香飘过来,她赶紧往后缩了缩,却又忍不住盯着他的手:“你咋会这个?”

“以前跟我爷学的。”李明远把编好的兔子递给她,“他说编麦秸能磨性子,种庄稼最忌讳毛躁。”他顿了顿,看着她手里那只歪耳朵兔子,“再试试?我教你。”

英子咬着唇,拿起麦秆跟着他的样子编。她的手指细,却总把麦秆绕错方向,编着编着就缠成一团。李明远的手覆上来,带着体温的掌心裹住她的手背,引导着她转动麦秆:“慢点儿,绕的时候看清楚方向……对,就这样,拉紧。”

他的气息落在她耳后,像羽毛轻轻扫过,英子的耳朵瞬间红透了,连带着脖子都泛起粉色。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比打鼓机的声音还响。

“成了!”李明远松开手,看着她手里勉强成型的兔子,眼里带着笑意,“比刚才好多了。”

英子把麦秸兔子举起来看,虽然还是有点歪,却总算能看出是只兔子了。她偷偷抬眼看李明远,正好撞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山里的阳光,她慌忙低下头,把兔子塞进兜里,声音细若蚊呐:“我、我去看看王婶饭做好没。”

看着她几乎是跑着往灶房去的背影,李明远摸了摸鼻尖,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捡起地上的麦秆,又开始编起来,这次编的是只小刺猬,刺儿尖尖的,倒有几分神气。

(二)

灶房里,王婶正站在土灶前烙麦饼,新磨的麦粉白得发亮,掺了点玉米面,在铁板上烙得金黄,边缘鼓起来,像只小皮球。“英子来啦?”王婶用锅铲翻着饼,“快尝尝,刚烙好的,还热乎呢。”

英子拿起一块麦饼,吹了吹,咬了一小口,麦香混着玉米的清甜在嘴里散开,烫得她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好吃!比上次的还香!”

“那是,”王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这新麦磨的粉就是不一样,筋道。”她往英子手里塞了块饼,“给李明远送去点,他扛了一下午麦秸,肯定饿坏了。”

英子捏着麦饼,站在灶房门口,看着李明远还蹲在麦秸堆旁编麦秸,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麦秸堆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把麦饼递给他:“王婶让你吃点东西。”

李明远接过麦饼,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咧嘴,却含糊不清地说:“香!比城里卖的好吃多了。”他把手里的麦秸刺猬递给英子,“给你的。”

英子接过来,刺猬的刺编得很整齐,眼睛是用两颗小黑石子嵌的,还真像那么回事。“谢谢。”她把刺猬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和那只歪耳朵兔子作伴。

“谢啥。”李明远又咬了口麦饼,“明天去镇上换点东西不?张大爷说盐快没了,还得买些针线,你那件衣裳袖口都磨破了。”

英子摸了摸自己的袖口,确实磨出了个小洞,她点了点头:“去吧,我想换点花布,给张大爷做个新帽垫,他那帽垫都快磨烂了。”

“我跟你一起去。”李明远把最后一口麦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渣,“老郑说镇上的铁匠铺新打了把镰刀,我去看看,咱们的镰刀该磨了。”

两人正说着,老郑扛着个大筐从外面进来,筐里装着些野栗子,是他下午捡柴时在山上摘的。“英子,明儿去镇上帮我换两包烟叶子呗?”老郑把栗子倒在簸箕里,“这栗子挺饱满的,换两包应该够了。”

“行。”英子拿起一颗栗子,剥开壳,里面的果仁黄澄澄的,咬了一口,又甜又面,“老郑叔,您这栗子真甜。”

“那是,我专挑向阳的树摘的。”老郑得意地说,“张木匠说要做个新板凳,明儿让李明远跟你去镇上捎点钉子回来。”

“知道了。”李明远应着,眼睛却瞟向英子,她正把剥好的栗子往兜里装,侧脸在夕阳下毛茸茸的,像只偷藏食物的小松鼠。

(三)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英子就挎着个竹篮出门了,篮子里装着野栗子和几块新烙的麦饼——王婶说换东西时可以给镇上的杂货铺老板娘尝尝。李明远背着个空麻袋跟在后面,手里拎着把砍柴刀,以防路上遇到野兽。

山路不好走,晨露打湿了草叶,沾湿了英子的裤脚,凉丝丝的。她走得慢,李明远就放慢脚步等她,时不时伸手扶她一把,帮她拨开挡路的树枝。

“你看那棵树。”李明远忽然指着路边的一棵老槐树,树干上有个大洞,“小时候我跟我哥在里面藏过弹弓,后来被我爹找着了,揍了我俩一顿。”

英子仰头看那树洞,黑洞洞的,像只大眼睛。“藏弹弓干啥?”

“打鸟。”李明远笑了,“那时候嘴馋,总想着打只鸟烤着吃,可惜技术太差,一次都没打着。”

英子也笑了:“我爹以前总说,打鸟不好,鸟能吃虫子,保护庄稼。”

“后来我也知道了,”李明远踢开路上的小石子,“所以现在看见鸟,只会远远看着。”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原本要走一个时辰的路,不知不觉就到了。镇口的牌坊上刻着“平安镇”三个字,漆皮掉了不少,却透着股亲切劲儿。镇上已经有了不少人,挑着担子的货郎、牵着牛的老农、挎着篮子的妇人,叫卖声、牛叫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很。

英子先去了杂货铺,老板娘是个胖大婶,看见英子就笑:“英子来啦?这次带了啥好东西?”

“婶,您尝尝这新麦烙的饼。”英子把麦饼递过去,又倒出野栗子,“这栗子可甜了,想换点盐和针线,再要点花布。”

老板娘咬了口麦饼,眼睛一亮:“这麦饼真香!栗子也饱满,给你换两斤盐、一包针、两轴线,花布给你挑块好的。”她从柜台下拿出块浅蓝色的花布,上面印着小雏菊,“这块咋样?做帽垫好看。”

“好看!谢谢婶。”英子接过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

李明远在旁边的铁匠铺看镰刀,铁匠是个络腮胡大叔,抡着大锤“叮叮当当”地打铁,火星子溅得老高。“小伙子,要镰刀?”大叔停下锤,抹了把汗。

“嗯,要把锋利点的,割麦子用。”李明远拿起一把镰刀,试了试重量。

“这把刚打好的,淬火的时候多烧了会儿,硬得很。”大叔把镰刀递给他,“给你算便宜点,抵你那袋麦子就行。”

李明远付了钱,把新镰刀放进麻袋,又去杂货铺找英子,正看见她在跟卖花布的小贩讨价还价。她踮着脚,仰着脸跟小贩说:“再便宜点嘛,我就这点栗子了。”小贩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好少要了两个栗子。

“买啥呢?”李明远走过去。

“给王婶的小闺女买块红头绳。”英子举起手里的红头绳,红得像团小火苗,“你看好看不?”

“好看。”李明远看着她眼里的光,觉得比红头绳还亮。

两人在镇上逛了大半天才往回走,英子的篮子里装满了东西,李明远的麻袋也鼓鼓的,装着镰刀、钉子,还有给张大爷买的老花镜。

路过河边时,英子停下脚步,蹲在河边洗手,河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她把红头绳解下来,重新扎了个辫子,阳光照在她的发梢上,闪着金晃晃的光。

“走快点吧,不然天黑前回不去了。”李明远催促道,心里却觉得,就这样慢慢走着,也挺好。

(四)

回到道观时,天已经擦黑了。张木匠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眯着眼睛等他们,看见他们回来,赶紧站起来:“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迷路了呢。”

“张大爷,给您买的老花镜。”英子把眼镜递过去,“您试试,看清楚不?”

张木匠戴上眼镜,拿起旁边的账本看了看,激动得手都抖了:“清楚!太清楚了!这字跟长了腿似的,看得明明白白!”

王婶的小闺女跑过来,扯着英子的衣角:“英子姐,你给我买的红头绳呢?”

英子笑着把红头绳给她扎在辫子上,小丫头对着水缸里的影子转了好几个圈,乐得直拍手。

老郑凑过来,看着李明远手里的镰刀:“新镰刀就是不一样,亮得能照见人。”他掂量了一下,“够沉,割麦子肯定快。”

众人围着他们问镇上的事,英子把麦饼分给大家,李明远则把钉子递给张木匠,张木匠摸着钉子,说要连夜把板凳做好。

灶房里,王婶正在煮栗子粥,新麦磨的粉煮的粥,稠稠的,撒上把栗子,香气飘满了整个道观。英子帮着烧火,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忽然想起李明远编的麦秸刺猬,伸手摸了摸兜里,刺猬的刺硌着手心,却很舒服。

“英子,发啥呆呢?”王婶笑着问,“是不是跟李明远在镇上玩得开心呀?”

英子的脸“腾”地红了,赶紧摇头:“没有,就是在想明天该去给麦子翻土了。”

王婶笑得更欢了:“翻土不急,我看啊,你俩挺合适的。”

英子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往灶里添了块柴,火苗“噼啪”跳起来,映得她脸更红了。她没说话,心里却像揣了块热乎的麦饼,暖融融的。

(五)

夜里,英子躺在西厢房的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从兜里掏出那只麦秸刺猬和歪耳朵兔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刺猬的刺很整齐,兔子的耳朵虽然歪了,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她想起白天李明远教她编麦秸时的样子,他的手很大,却很温柔,覆在她手背上时,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她想起他咬麦饼时烫得直咧嘴的样子,想起他看着她时,眼里盛着的阳光。

“英子?你睡着了吗?”门外传来李明远的声音,很低,像怕吵醒别人。

英子赶紧把麦秸动物塞进枕头底下,小声应道:“没、没呢。”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李明远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个东西:“给你。”他把东西递进来,是个麦秸编的小篮子,小巧玲珑的,还带着个提手。

“这是……”英子接过小篮子,惊讶地睁大眼睛。

“装你的小兔子和小刺猬用。”李明远的声音有点不自然,“看你总往兜里塞,怕压坏了。”

英子摸着小篮子,麦秆光滑,编得很细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谢谢。”

“不客气。”李明远顿了顿,又说,“明天翻土,我帮你。”

“嗯。”英子点点头,看着他关上门,才把小兔子和小刺猬放进小篮子里,摆在枕头边。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小篮子上,麦秆泛着淡淡的光。英子抱着小篮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她和李明远在麦田里割麦子,金黄的麦穗在风里摇啊摇,她的麦秸兔子和小刺猬,就坐在田埂上,看着他们笑。

道观的夜很静,只有风吹过麦秸堆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歌。灶房的烟囱里,还飘着淡淡的麦香,和着月光,落在每个人的梦里,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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