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已经连绵了七日,将老槐村的青石板路冲刷得油光发亮。
湿气钻入骨缝,连屋檐下的燕巢都显得有些沉寂。
老槐村长之孙正蹲在院中,目光落在角落那株半死不活的铃舌草上。
这株草是他祖父在世时种下的,据说能感应地脉异动,花开时,铃铛状的花朵呈 vibrant 的血红色。
而此刻,最后几片红花正无声地凋零。
花瓣触及湿润的泥土,并未腐烂,而是倏地化作点点荧光,如投入水中的盐粒,迅速消融,顺着草根的脉络沉入地下深处。
他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惋惜,只有一种了然。
他知道,这株铃舌草的寿数尽了,它所守护的东西,也到了该收回的时候。
待到最后一抹荧光也消失不见,他站起身,从屋里取来一把铁锹。
他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铃舌草的根部,一锹一锹地挖了下去。
泥土翻开,带着雨后特有的腥甜气息。
掘土三尺,锹尖触碰到一个硬物。
他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泥土,一节形如小巧铃铛的枯根显露出来。
它看起来干瘪枯槁,与寻常的植物死根无异,可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它时,一种奇异的温软感却从根部传来,仿佛握住了一块尚有余温的暖玉。
他将这节枯根捧在手心,走进里屋。
屋子深处,有一个蒙尘的木匣,是他从祖父留下的义庄旧物里翻出来的。
匣子由最普通的槐木制成,却异常沉重,匣底用篆文刻着一个模糊的“守”字。
他吹开匣子上的灰尘,轻轻将那节铃铛状的枯根放了进去,而后盖上匣盖。
一切复归于静。
当夜,万籁俱寂,只有雨声滴答。
木匣被他安置在床头,起初并无异样。
然而到了子时,一丝极微弱的光芒自匣子的缝隙中溢出,如一颗沉睡的心脏,开始微弱而固执地脉动。
光芒不亮,却有一种穿透黑暗的质感,将整个屋子映照得忽明忽暗。
而在村外数十里,那座曾有光痕流转的断桥,如今已经彻底石化。
牧羊女再次来到桥边时,看到的是一派死寂。
曾经如星河倒悬的桥底光痕消失得无影无踪,桥面生满了厚厚的青苔,仿佛历经了千百年岁月的侵蚀。
唯有桥心处,一圈奇异的环状纹理清晰可见,那纹理不像是天然生成,反倒宛若一只耗尽了所有力气后,不得不紧闭的巨眼。
一直跟随着她的那头老牛,自那日之后,便再也不肯靠近这座桥了。
它只是远远地站在山坡上,哞哞地叫着,声音里满是敬畏与疏离。
牧羊女在桥头站了很久。
她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最后一碗用羊奶熬煮的米粥,轻轻放在桥头的石块上。
这是她最后的祭奠。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再看那座桥一眼,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三日后,碗里的粥已然不见,不知是被山间的野兽吃了,还是被无形的风吹干了。
一层新的苔藓很快爬上了空碗留下的印痕,将最后一点人为的痕迹也彻底覆盖。
这座桥,终于完全融入了山野,成了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古迹,偶尔有砍柴的樵夫路过,也只当是一处寻常景致,再无人会觉得它有何异样。
又过了几日,一个无月之夜,老槐村长之孙在睡梦中猛然惊醒。
他不是被噩梦吓醒,也不是被任何声音吵醒,恰恰相反,他是被一种极致的、不祥的寂静所惊醒。
风停了,院子里的草木纹丝不动。
夏虫的鸣叫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了声带。
就连远处村口那几条最爱半夜狂吠的土狗,也一并失去了声音。
整个世界像一幅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画,死气沉沉。
他没有惊慌,也未曾呼喊,只是披衣下床,缓缓推开木门。
门外,他看到了那番景象。
地面上,一层极淡的光纹如蛛网般浮现,它们不再流动,光芒也黯淡到了极致,如同大旱之后干涸的河床留下的龟裂印迹。
这些光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隐去,从大地的肌理中剥离,退回不知名的虚空。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屋,将那个刻着“守”字的木匣捧了出来,稳稳地放在院心,恰好是那株铃舌草曾经生长的地方。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匣盖,仿佛在安抚一个即将远行的故人。
“嗯。”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义不明的单音。
话音落下的瞬间,地面上那些即将熄灭的光纹仿佛听懂了,齐齐断续一瞬,如同风中残烛最后挣扎着闪烁了一下,便彻底归于沉寂,再无踪迹。
天地间那令人心悸的死寂,也随之消散。
远处,传来了第一声怯生生的虫鸣。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村里的孩童们三五成群,追逐打闹着跑过他家院前的小路。
他们的脚印落在湿润的泥地上,偶尔,在脚印的边缘处,会有细碎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星点一闪而逝,旋即不见。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在路边发现了一片尚未完全腐烂的铃舌草残叶,觉得好看,便小心翼翼地拾起,夹进了自己的识字课本里,她并不知道这片叶子叫什么名字。
老槐村长之孙立于门内,静静看着日光重新洒满庭院,金色的光辉落在堆积的落叶上,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的任何一个清晨没什么不同。
也就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幽都石林,最后一片在绝壁上顽强生长的嫩叶,无风自动,飘落而下。
叶片底部的脉络,曾天然形成一个“嗯”字,此刻随着叶片触地,那个字也骤然散作一捧光尘,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大地。
更远的地方,一座山村的村塾里,一位白发塾师正在教孩子们写字。
当他落笔写到“守”字时,手腕忽然没来由地一颤,笔尖的浓墨在宣纸上晕开,恰好形成一个不规则的环形。
他皱了皱眉,只当是自己年老体衰,腕力不济,又或是这支狼毫笔实在劣质,便换了张纸,重新再写。
这一天,这一夜,有无数人行走在夜路上,他们不曾携带铜铃,也未曾点亮油灯,更没有念诵任何驱邪的咒语,只是走着,走着。
然后,天,就这么亮了。
无人再记得林青竹,无人再提起苏媚烟,世间种种传说,都成了说书人杜撰的荒诞故事。
也无人知晓,那条曾横亘于生死之间的光河,如今正静静地躺在千里沃野的稻根之下,听着春泥翻动的声音。
老槐村长之孙收回目光,转身拿起靠在门边的扫帚。
庭院里,昨夜的风虽已平息,却留下了满地枯枝败叶,混杂着湿润的泥土。
然而,当他握住那粗糙的竹制扫帚柄的刹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感顺着掌心缓缓传来。
这把用了多年的旧扫帚,似乎也因这场席卷天地的变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