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大明洪武年间,在山东淄川地界,有个名叫马家屯的村庄。村里有个后生,名叫马天荣,年方二十出头,本该是生龙活虎、成家立业的年纪。奈何命运弄人,前两年刚娶过门的媳妇儿,不幸得了一场急病,撒手人寰,留下他孤零零一人。
这马天荣家境本就贫寒,如今丧了偶,更是雪上加霜,哪还有余钱再讨一房媳妇?每日里只能是守着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是清汤寡水,好不凄凉。
一天晌午,马天荣扛着锄头在地里锄草,正汗流浃背呢,忽见田埂小路上,袅袅婷婷走来一位女子。
马天荣看得是目瞪口呆,心说:“这是谁家的小娘子?莫非是迷了路,走到了这荒僻所在?”
他环顾四周,确是杳无人迹。这光天化日,孤男寡女,马天荣那心里头,就跟有只小猫爪子在挠似的,痒痒了起来。他壮着胆子,上前搭话,言语间不免带了些轻薄的调笑。
谁知那美妇非但不恼,反而掩口轻笑,眼波流转,竟也有几分迎合之意。
这一下,可把马天荣的魂儿给勾去了大半!他见女子如此态度,竟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行那苟且之事。
美妇见他猴急模样,“噗嗤”一笑,伸出纤纤玉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嗔道:“你个呆子!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岂是做这等事的所在?传将出去,羞也不羞?”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凑近前道:“你且回家去,将房门虚掩了。待到夜深人静,月上柳梢头之时,我自然去寻你,如何?”
马天荣一听,将信将疑。这美人儿来得蹊跷,许诺得更是飘渺,别是拿我寻开心吧?
美妇见他犹豫,便竖起手指,对天发起誓来。马天荣见她言辞恳切,不似作伪,这才喜出望外,连忙将自家住址、房屋朝向,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清楚楚。
美妇记下,冲他嫣然一笑,便转身顺着来路,飘然而去,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一下午,马天荣是魂不守舍,干活都没了心思,好不容易熬到日落西山,匆匆扒了几口饭,便早早地将房门虚掩,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头是七上八下,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直等到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倩影闪了进来,不是那田间的美妇又是谁?
马天荣是喜出望外,连忙点灯。灯下看美人,更是别有一番风韵。两人宽衣解带,同赴巫山。
一番亲密接触,马天荣却觉出些异样来。只觉得这女子的肌肤,滑腻异常,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再就着灯光仔细一瞧,哎哟!这皮肤赤红薄透,竟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更奇的是,身上还长着一层细密柔软的绒毛!
马天荣心里头直犯嘀咕:“寻常女子,哪有这般皮肉?莫非……莫非我遇到了‘狐仙’?”
他到底是乡下人,听过不少精怪传说。于是,他大着胆子,半开玩笑地问道:“娘子,你这等天仙般的人物,莫不是那深山修炼的狐仙姐姐?”
那女子听了,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咯咯笑道:“郎君好眼力!既然被你瞧破,我也不瞒你,妾身确是狐类。”
马天荣一听,先是一惊,随即反倒安心了,心想:“是狐仙更好!常言道‘狐通神通’,能点石成金,她手指头缝里漏点,也够我享用了!”
于是,他搂着狐女,腆着脸央求道:“既然娘子是仙人,那定然是无所不能了。你我既有这露水姻缘,便是我的造化。你看我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娘子何不行行好,施舍我几两银子,也好让我度日?”
狐女听了,沉吟片刻,便点头应允了。
第二天夜里,狐女一来,马天荣便迫不及待地伸手要钱。狐女却故作惊讶状,一拍额头:“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来会郎君,竟把这事给忘了!下次,下次一定带来!”
马天荣虽有些失望,却也不好强逼。等狐女临走时,又千叮万嘱。到了下一次相会,马天荣开口又问。狐女只是笑,说再宽限几日。
如此三番五次,马天荣索求得紧了,狐女这才笑着从衣袖里取出两锭白银,亮闪闪,白花花,看样子足有五六两重,而且这银锭造型精巧,边角翘起,纹路细腻,一看就是上好的官银。
马天荣喜得抓耳挠腮,接过来掂了掂,沉甸甸的,赶紧找了个破衣箱,当宝贝似的锁了进去。
过了半年,马天荣有急事儿需要用钱,这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锭银子,拿到镇上的银铺,想换成散碎银子使用。
那银铺掌柜拿起银子,上手一掂量,脸色就有些古怪。他又对着亮处看了看,再用指甲掐了掐,最后竟然放进嘴里,用牙一咬!只听“嘎嘣”一声,那“银锭”竟被咬下一小块来!
掌柜的“呸”地一声吐出来,冷笑道:“这位客官,您莫不是来消遣我的?这哪里是银子,分明是灌了铅的锡疙瘩!”
马天荣一听,如遭五雷轰顶,抢过那“银锭”一看,被咬开的地方,果然露出灰白色的锡胎!他顿时满脸臊得通红,抓起银子,灰溜溜地跑回了家。
等到晚上狐女再来,马天荣是气不打一处来,将两锭假银子摔在地上,愤愤地埋怨道:“好你个狐仙!我真心待你,你却拿这锡块糊弄我,害我丢人现眼!”
狐女见状,非但不恼,反而咯咯笑个不停,说道:“我的傻郎君啊!我早说过,你命里福薄,承受不起真金白银。便是给了你真金,在你手里,也早晚会变成废铁。这锡块与你,正是般配呢!”
马天荣被她一番歪理,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事过后,他心里总有个疙瘩。
一天,马天荣对狐女说:“都说狐仙能千变万化,个个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可我瞧娘子你,虽也俊俏,似乎……似乎也没到那倾国倾城的地步啊?”
狐女听了,也不生气,淡淡一笑:“郎君此言差矣。我们狐辈幻化形貌,也是要看人下菜碟的。你且想想,你连一两银子的福分都没有,若真给你个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你消受得起吗?只怕是无福消受,反遭其祸!就以我这般容貌,虽说算不上绝色,但比起那些驼背弓腰、大脚丫子的丑妇,难道不也算得上是天仙一般了?”
马天荣被她抢白一顿,无言以对。
又过了几个月,一天晚上,狐女忽然拿出三小锭银子,递给马天荣,正色道:“郎君,你屡次向我讨要银钱,我因知你命数如此,故未曾应允。如今,你的姻缘将至,我特意备下这点钱财,给你做聘礼之用,也算你我相识一场,聊表心意,就此别过。”
马天荣听得一头雾水,连忙摆手:“娘子说哪里话?我穷得叮当响,哪有什么姻缘?谁肯把姑娘嫁给我?”
狐女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一两日内,自有媒人登门为你提亲。你依言行事便是。”
马天荣将信将疑,又问:“但不知这女方相貌如何?”
狐女眼波一闪,意味深长地说:“你日思夜想,不是盼着国色天香吗?此番自然是国色了。”
马天荣连连摇头说:“不敢奢望,不敢奢望!只是……这三两银子,如何够娶一房媳妇?”
狐女道:“此乃月下老人早注定好的缘分,聘礼多少,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马天荣听她话里有话,心中不安,追问道:“娘子为何突然说要分别?可是嫌我怠慢了?”
狐女轻叹一声:“唉,我这般戴月披星,偷偷摸摸,终非长久之计。你命中自有妻室,我何必在此搪塞耽搁呢?”
说罢,天色已微明,狐女起身告辞,临行前,又取出一点黄色药末,交给马天荣,嘱咐道:“你我分别之后,你恐怕会生一场小病,服下此药,便可痊愈。”
说罢,飘然而去,再无踪影。狐女走后,马天荣果然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想起狐女之言,连忙将那药末用水冲服,不久便神清气爽,安然无恙。
果然不出狐女所料!第二天下午,还真有个媒婆找上门来,一张口就是给马天荣提亲。
马天荣想起狐女的话,赶紧先问:“但不知那家姑娘模样怎样?”
媒婆眨眨眼,笑道:“说不上天仙,但也绝不难看,中等人才吧!”
马天荣又问:“聘礼要多少?”
媒婆伸出巴掌:“人家通情达理,只要四五两银子意思一下。”
马天荣心里盘算,狐女给了三两,自己再凑点,倒也负担得起。但他毕竟吃过亏,坚持要亲眼相看一番。
媒婆起初不肯,说良家女子岂能随意抛头露面?后来拗不过马天荣,便想了个主意,说那女子与自己一家远房表亲同住一个院子,可以带马天荣假装去拜访表亲,趁机偷看一眼。
两人来到邻村,媒婆让马天荣在村口等着,自己先进去安排。
过了好半晌,媒婆才急匆匆出来,拍手笑道:“成了成了!我刚借口去看表亲,瞧见那姑娘正坐在屋里呢!你快随我来,只当是寻我表亲问路,从她窗前走过,便能瞧见。”
马天荣依计而行,跟着媒婆蹑手蹑脚来到一处院外,隔着窗户,果然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背对窗户,伏在床上,正让一个老妪给她搔痒。
马天荣快步走过,趁机歪头一瞥,只见那女子相貌果然和媒婆说的一样,便放下心来。等到正式议婚时,女家果然不争竞聘礼,只要了一二两银子,说是给女儿置办点嫁妆。
马天荣心中暗喜,觉得真是捡了个大便宜。他拿出狐女所赠的三两银子,付了聘金,又打点了媒人谢礼和写婚书的费用,三两银子花得是干干净净,一文不剩。
随后,马天荣择了个黄道吉日,将新媳妇迎娶进门。拜完天地,送入洞房,马天荣迫不及待地揭开新娘的红盖头。
这一看不要紧,惊得他是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只见这位新娘子,哪里是什么“中等人才”?分明是弯腰驼背,脖子缩在肩膀里,活像个千年老龟!再往下看,一双天足,套着绣花鞋,竟像两只小船相似!
直到此时,马天荣才恍然大悟,想起狐女当初那句“较之大足驼背者,即为国色”的玩笑话,原来字字珠玑,皆是预言!自己贪图便宜,命中又无福消受佳丽,果然只配得上这等丑妇。真是悔之晚矣!
蒲松龄先生后来评说道:那“随人现化”的话,或许是狐女自我解嘲,但她所说的关于福分因果的道理,却是千真万确!所以啊,这人世间,若非祖宗积德,难求高官厚禄;若非自身修行,怎得佳偶良缘?信不信,可就全在各位自己琢磨了!
列位看官,这正是:命里无福,真金亦成锡;缘中注定,驼背配痴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