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涅狄格州,纽黑文市。
耶鲁学院。
距离查珀尔街不远的一间公寓里,是一片酒酣耳热。
这里是几个留美幼童中年纪较长、已升入大学的学生们私下租住的“据点”。此刻,房间里挤满了年轻的东方面孔。
他们大多穿着衬衫或者马甲,粗花呢夹克或者西服,头发也剪成了时髦的西式短发,面容也开朗外放许多。
如今,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是“中华创始之举”中,被连根拔起、移植到这片新大陆的种子。
今晚的聚会,名义上是为庆祝耶鲁大学在几周前的划船赛中战胜了哈佛——这群中国学生为此而激动不已,仿佛自己也是胜利者的一员。
全美的大学里,耶鲁因为前几个,尤其是容闳的原因,对中国留学生最为开放,留美幼童也绝大部分考入了耶鲁读书,少部分去了麻省理工、伦斯勒理工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等等,
哈佛大学就只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同胞,默契地在比赛中被他们“视而不见”。
“来!为耶鲁!也为我们自己!”
陈明举起啤酒杯,他脸颊通红,显得尤为兴奋。
作为陈九收下的义弟,他已经完全融入了大学生活,是棒球队的活跃分子,也是这类聚会的当然组织者。
如今他褪去年少时那些瑟缩,逐渐开朗,似乎总能把烦恼抛在脑后。
“阿明...等等,”
梁敦彦放下了酒杯。
“你们难道没看上周的《纽约时报》吗?”
“又在说chinese question?”
一个学生不屑地哼了一声,“让他们说去!我们又不是那些苦力。”
“这跟是不是苦力无关,”
唐绍仪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剪报,平铺在桌上。
“已经确定了,美国要派遣特使安吉尔前往北京。修改蒲安臣条约,限制和禁止华工入境。”
“《蒲安臣条约》(burlingame treaty)才过去几年?他们亲口承诺的‘两国人民可任意来往、游历、贸易、久居’,就这么作废了?”
“因为我们打输了,他们打赢了。”
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阿福正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
他成熟了很多,面容轮廓比几年前更加坚毅。
比起更加开朗,显露出几分“大家长”气质的陈明,他这个之前很爱笑,胆子也比较小的少年如今却愈加沉默寡言,
“阿福说的没错,”梁敦彦苦笑一声,“美国人从来没欢迎过我们,他们只是需要劳工,但他们不需要时,就会一脚踢开。这股排华的浪潮,从加利福尼亚,一路烧到了华盛顿的国会山。我们这区区百十号学生,在他们眼里,跟那些苦力不会有任何区别。”
“因为我们都是华人….”
“可我们确确实实是不同的!”
詹天佑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紧握着拳头:“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金山梦,不是为了赚钱回家,不是为了留在美国,是为了学习他们的’格致’之学!是为了造出他们的火车、他们的铁桥、他们的铁甲舰!是为了让美国人不小瞧我们!”
梁敦彦反问,“天佑,你忘了西点军校和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是怎么拒绝我们的吗?美国政府明确回复,’并无相应法律接纳外国学生’!他们早就想的很清楚,是你还不明白,美国人可以教会你一些知识,一些原理,是为了让你认同他们的文明,反过来背叛自己的君主!”
“他们更不会把强国的刀子送给你!”
这番话,刺中了所有人的痛处。
“这还不是最糟的。”唐绍仪接过了话头,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阿福和陈明。
“诸位,我们真正的危机,来自内部。”
“你是说……吴子登大人?”
“然也。”唐绍仪压低了声音,“陈兰彬公使本就对我们西化不满,现在新来的这位吴监督,更是变本加厉。我听说,他在哈特福德的肄业局里,强令公学的学生必须早晚叩拜孔子牌位,严格检查辫子,甚至……他已经向总理衙门上了折子,痛陈我们这些上了大学的‘适异忘本,目无师长,同于流俗,迹近郊野’!”
“他敢!”陈明大怒。
“他不仅敢,而且朝廷信了。”唐绍仪的语气充满了疲惫,“我从华盛顿公使馆的朋友那里,得到消息……总理衙门正在审议吴子登的奏折。”
“什么奏折?”
“奏请……将出洋学生,一律调回。”
这个词,在小小的公寓里炸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
“召回?现在?”詹天佑脸色煞白,“我的铁路课程才上到一半!”
“不可能!”有人喊道,“我们在这里待了八年!八年!从孩童到青年!他们怎么能说撤就撤?这是把我们当什么了?物件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一个第一批的年长学生颤抖着问,“朝廷真的下了谕旨,我们……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如何?”
陈明愤怒地拍了拍桌子,“当然是抗争!联名上书!我们去找波特校长!波特校长一向支持我们!他可以向清廷施压!”
“施压?”唐绍仪苦笑,“阿明,不要忘了,你是自由身,我们都是被送出洋的,我们的吃喝用度,学费都是朝廷给的,我等一身学识某种程度上是恩赐!耶鲁的校长,能够得着紫禁城里的太后吗?这是圣旨!”
“那……那我们就逃!”另一个学生激动地喊道,“我们不回去!美国这么大,我们留下来,自己打工,自己挣钱读书!”
“逃?”梁敦彦摇了摇头,“你逃了,你的家人呢?我们在出洋前,父母都按了‘文书’,签了契约。朝廷若怪罪下来,抄家流放,你我又当如何?”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一个学生急得团团转,“难道我们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回去干什么?继续穿长袍,磕头,读那些子曰诗云吗?我宁可死在这里!”
“够了!”
阿福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站直了身体,离开了窗户,走到了灯光下。
“你们都冷静点。”
阿福的目光扫过他们,“你们从被选中的那一天起,就是朝廷的财产,不要以为美国人会同情,他们一定也对咱们抱有警惕。”
“阿福哥!你……”
陈明没想到阿福会说出这几句丧气话。
“我只是在说实话。”阿福平静地看着他,“你们在讨论是抗争还是服从。但这有意义吗?决定权,从来就不在我们手里。”
“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詹天佑不甘心地问。
“不,”阿福摇了摇头,“我们该做的,是准备好——无论哪种结果到来。”
“都要有直面它的勇气,和用这些年学到的知识改变自身困境的能力。”
这场聚会,气氛渐渐难堪,慢慢无法进行下去。
不欢而散。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公寓,消失在纽黑文的夜里。每个人都心事重重,他们来时对美利坚的憧憬,此刻只剩下对大清国故土的迷茫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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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你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公寓的路上,陈明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抓住了阿福的衣领,将他抵在耶鲁杜菲学院的红砖墙上。
昏黄的煤气灯照着他因愤怒和酒精而涨红的脸。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什么叫没有选择?你知不知道,你把所有人的心都说凉了!”
阿福没有反抗。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少爷”。
这几年来,陈明长高了,也变健壮了,棒球运动让他充满了美式的活力。他也确确实实吃到了这份九爷干儿子身份的红利。
“放手,陈明。”阿福的声音很低。
“我不放!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是不是九爷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阿福推开了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明少爷,我只是提醒你,这些人是清廷的财产,是刻苦读书,饱受期待的国家留学生,是有自己抱负和思想的同学,不是你笼络人心的对象。”
“你……”
陈明气结,他一拳砸在墙上,
“可我这么做有什么错?能招揽几个到加州做事,难道不是极好?”
阿福摇了摇头,“他们是远赴海外,背井离乡的留学生,朝廷之恩不能忘,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朝廷,还有,他们是要回去建设国家和民族的,不是为了小门小户之计。”
“小门小户?你在说什么?”
“我真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安哥!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怪!一个冷得像冰,一个闷得像石头!”
“陈安呢?”阿福没有接他的话,反而问道,“他今晚又没来。他又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陈明没好气地甩了甩手,“不是在图书馆和实验室泡着,就是在城外的靶场!他都快把这学期的奖学金全打掉了!真搞不懂,他一个学物理和化学的,练枪练得比西点的学生还勤快!”
阿福不再说话,快步朝着他们在教堂街租住的公寓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快到公寓楼下时,阿福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陈明不耐烦地问。
“不对劲。”阿福抬头看着他们位于三楼的房间。
“什么不对劲?”
“灯亮着。”阿福的声音压得极低,“我们走的时候,熄灯了。安哥若是在,他不会开这盏大灯。”
陈明的心也瞬间提了起来:“难道……是吴监督的人?来搜查我们的书籍?”
“不知道。”阿福缓缓地将手伸进了大衣口袋。这几年养尊处优的大学生活,并没有让他丢掉在码头上养成的警惕。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口袋里一把小巧的护身手枪。
“你在这里等着。”阿福低声说。
“不,我跟你一起去!”陈明也压低了声音,随手抄起路边一根清洁工遗落的木棍。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闪身进了公寓的门廊。
楼道里很安静。他们蹑手蹑脚地走上吱嘎作响的木质楼梯。
他和陈明冲到了虚掩的房门前,阿福猛地一脚踹开房门,举起了枪。
“不许动!”
房间里,灯火通明。
但预想中的打斗和搜查并没有发生。
两个人影,让阿福和陈明僵在了门口。
一位,是容闳先生。
他坐在一张扶手椅里,有些惊讶,而另一人,则是同样举起枪的陈安。
但在他脚下,摊开着一块油布,上面……赫然摆着一把被拆解开的温彻斯特杠杆步枪,以及两把柯尔特左轮手枪,两把匕首。所有的零件,都被擦拭得闪闪发光。
浓烈的枪油味,正从这里传来。
“容……容先生?”陈明结结巴巴地开口,手中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先生……?”阿福也放下了枪,但他的心却沉得更深。
这不是吴监督的突袭。这比那要严重一万倍。
“你们回来了。”
容闳开口了,声音有些沉重。
他没有看他们,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些冰冷的钢铁零件。
“容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阿福走上前,他敏锐地察觉到,容闳欲言又止,脸色不对。
“阿福……阿明……”容闳缓缓地抬起头,
“容先生!”阿福加重了语气,“到底出什么事了!”
“两个小时前,”容闳的声音发飘,“傅列秘先生的人,找到了我。西海岸的电报。”
“陈先生在旧金山码头遇刺……生命垂危….”
“嘶——”陈明倒吸了一口冷气,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安的那只独眼,此刻通红,他的眼神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焚烧一切的杀气。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是真的?”
陈明的世界天旋地转,
阿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冻结了。
“为什么……”阿福的声音干涩,“谁干的?”
“不知道。”容闳摇着头,“电报上说……
“急召陈安、陈明、阿福……立刻回金山。”
阿福有些恍惚,有些两腿发软。
他想起了今晚的聚会。
那群学生在争论,是“服从”清廷的召回,还是“抗争”。
多么可笑。
他们还在为那场注定要来的“召回”而烦恼。
而他们的“召回”,已经提前到来了。
不是来自北京的圣旨,而是来自旧金山的……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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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伤……”陈九艰难地开口。
“很糟糕。”
哈里斯医生言简意赅,他走到床边,毫不客气地掀开了盖在陈九胸口的薄被和纱布。
“子弹擦过了你的左肋,万幸的是,它偏离了心脏和主动脉,击碎了一根肋骨,穿出去了。我已经清理了创口。”
他重新盖上纱布,盯着陈九。
“但,陈先生,真正试图杀死你的,不是这颗子弹。”
哈里斯医生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语气变得凝重。
“我见过比你伤得更重的人,想要活下来,后半辈子不被并发症折磨致死,需要很好的身体素质。而你……你的身体,就像一栋被白蚁蛀空了的房子。这颗子弹,不过是压垮它的诱因。”
陈九沉默地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你的心跳微弱而不规律,呼吸浅薄。”
“这不是枪伤该有的反应。这说明你的生命力早已极度亏耗。
我检查了你的身体,”
他指了指陈九的腹部和背部,“至少有十几处陈旧性刀伤,还有骨裂愈合不良的痕迹。这些积年的老伤,就像隐藏在身体里的债务。
再加上你……恕我直言,你的下属告诉我,你近几年来,长时间的劳累、过度的精神绷紧……你的心神和身体,都早已疲惫到了极限。”
“这场虚弱,是枪伤、老伤、心力交瘁,一同导致的。你现在的情况,就像一场即将烧毁一切的热病。”
陈九没有反驳。
从古巴的甘蔗园,到旧金山的火拼,到安定峡谷的建设,再到如今横跨太平洋的庞大布局……他这些年,每一天都在刀口上行走,每一刻都在算计与搏杀。
“所以,我们现在面对的敌人,不止一个。”
哈里斯医生见他没有露出抵触情绪,便决定更进一步。
“陈先生,你现在最大的危险,不是失血,而是脓毒。
就在几年前,伦敦的李斯特爵士,基于法国巴斯德先生的发现,证明了一件事——我们肉眼看不见的空气中,充满了无数微小的‘活物’(Living organisms)。
正是这些微生物,通过伤口进入血液,导致了化脓、坏疽和致命的热病。它们才是医院里最大的杀手。”
“在西海岸,这套细菌理论还远未被人接受,甚至被我的很多同行带头排斥。
我为你清洗伤口用的,是石炭酸溶液。”
“它能杀死这些看不见的入侵者。你很幸运,你的下属阻止了那些试图给你敷上香灰草药的老医生。否则,你很快就要变成一具尸体了。”
“我……我知道一点。”
陈九沙哑地开口,“我妻子……毕业于费城女子医学院。”
“什么?”
哈里斯医生猛地一愣,“感谢上帝!”
“陈先生,既然你的妻子也懂医理,那我就直说了。
你现在的状况,是在悬崖边上。你的身体很虚弱,而那些微生物已经瞄准了你。我用石炭酸暂时守住了伤口,但能不能赢,全看你自己。”
“接下来的时间,你必须卧床修养。我会用最新研制的一些药物控制你的热病,用最严格的消毒程序处理你的伤口。你不能见客,不能劳神,甚至不能多说话。”
“如果你能严格按照我说的每一句话去做,不被任何事务所干扰,让你的身体专心对抗。那么,陈先生……”
“你才能活下来。”
陈九只能苦笑,微微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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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哈里斯医生走后,
“扶我起来。”陈九对黎伯说。
黎伯试图按住他,“医生说了,你现在稍微大幅度活动,伤口就会立刻崩裂!你会死于大出血和休克!
九爷,求你了,躺下!”
陈九没有理会他。
他撑起半个身子,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扶我坐起来!”他低吼道。
“别让我难堪!”
黎伯咬着牙,红着眼眶,扶住了他的背。
“我若再不动,”
陈九喘着粗气,“外面那些人,就要替我动了。”
他死死抓住黎伯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了肉里。
“去……去关帝庙……”
“把…那根龙头棍……取来!”
黎伯浑身一震,如同被闪电击中。
龙头拐杖!
那不是一根普通的拐杖。
那是致公堂的信物,是权力的象征!
它由前任龙头赵镇岳所持,是整个北美洪门最高权柄的化身。
陈九继任以来,威望日隆,早已是公认的领袖,但他不喜欢洪门身份,私下里众人皆知,从未在公开场合动用过这根权杖。
旧金山的权力格局很明确,华人总会总管唐人街,总管登记,介绍工作,宗亲会,会馆管理,兼管理调解等等事务,下辖商会,公报,六大会馆等等,主管民政,致公堂脱胎于暴力组织,仍然抱有很多武装队,武师的队伍,作为唐人街和华社的武装力量,自己的资金来自义兴贸易公司,两者互相牵制,缺一不可。
但太平洋渔业公司,萨克拉门托的农场,巴尔巴利海岸区,这些严格来说是陈九的私产,被他自己的嫡系和九军成员直接管理,这也是为什么外面这些总会和致公堂的人一定要守在门前的原因。
不在这时候表忠心,等人死了,自己就该上桌成一盘菜了!
拿什么和陈九手下那群饿狼抢?
“快去吧….”
“…遵命!”
黎伯不再劝阻,他转身快步离去。
陈九让人取过一件宽大的长衫,披在自己身上,挡住伤口上的纱布。
很快,黎伯回来了。
他双手捧着一根包了黑布的木杖,正是熟悉的那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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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外院已是人满为患。
空气中烟雾缭绕,人们焦躁不安,低声议论着,猜测着。
“……到底是谁动的手?妈的,到现在还没查到一点风声!”
“我的人守在码头,说是昨晚从东海岸来的一批新面孔干的……”
“放屁!我的人明明看到是巴尔巴利海岸的白人!”
“都别吵了!抓不到凶手,审不出个所以然来,靠瞎猜和到处乱抓人有什么用!还嫌城里的警察胃口不够大吗,你们在外面惹事,总会要送多少钱出去!”
一个辈分颇高的叔公敲着桌子,话里有话。
“黄叔公说的是。…凶手的事,于新手下那些人,还有东海岸的事,眼前刀枪出库,人心惶惶,总得有个人出来主持大局……”
一个眼神闪烁的堂主立刻附和。
“主持?谁来主持?你吗?”
“你……”
“安静!”
黎伯的声音突然从传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随后让致公堂的很多人进去。
最里面的那间牵动所有人心神的卧室,门开了。
陈九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他拄着那根……那根所有人都认识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头拐杖。
“咚。”
拐杖的末端,重重地顿在地板上。
陈九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似乎下一刻就会倒下。
但他没有。
他就那样坐着,缓缓扫过在场那二十多张惊愕、恐惧、心虚、震撼的脸。
“九爷!!”
离他最近的一个堂主,最先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
“噗通”一声,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仿佛引发了连锁反应。
被喊进来的,所有致公堂的成员,无论辈分高低,无论心思如何,都在那根龙头拐杖和那双濒死的眼眸逼视下,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龙头!”
“龙头!”
“九爷!”
山呼海啸般的请安声,在院子里回荡,
里面的男人开口,
“金门致公堂……弟子……何在?!”
回应他的,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弟子在!”
吼声不算整齐,但是争先恐后,此起彼伏,越来越大。
外院等消息的商人,会馆代表,院外街道上,那些假装路过的探子,听到这声势骇人的怒吼,吓得脸色发白。
陈九的手死死抓着扶手,不让自己歪斜,看着这片向他跪伏的黑色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