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在棉叶上凝成薄薄一层白,麦生蹲在裂籽苗那棵最大的棉桃前,屏住了呼吸。桃壳的黄褐间裂开道指宽的缝,缝里挤出簇雪白的棉絮,像刚睡醒的云从山里钻出来,绒毛在晨光里轻轻颤,沾着的霜粒闪得像碎钻。
“裂了!裂了!”哑女的声音带着发颤的欢喜,她举着个细竹片,小心翼翼地拨开裂缝边缘的硬壳。竹片划过之处,更多的棉絮涌出来,蓬松得像团被晒过的雪。她从篮里拿出个粗布袋,袋口绣着朵小小的棉桃,“张叔说第一缕裂的棉絮得用新布袋装,沾不得半点灰。”
麦生接过布袋,轻轻罩在裂桃上,绳口系得松松的,留着让棉絮继续舒展的空。他忽然发现裂缝里的棉絮带着点浅黄,像掺了星点阳光,“你看这绒,比去年的长些。”他用指尖捏起根绒丝,对着光看,丝的末端微微卷曲,“张叔说这样的绒弹出来更软和。”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是刚熬的小米粥,热气裹着米香漫过棉田。“给裂桃‘喂’点清粥水,”她用小勺舀起半勺,顺着裂缝周围的壳慢慢浇,“我娘说这样棉絮能长得更蓬松,不会发僵。”她往棉桃堆里瞅,有好几颗桃壳都裂了细缝,像抿着嘴笑,“估摸着今晌午就能裂得更开,该准备摘桃的筐了。”
小虎扛着捆新竹筐过来,筐底铺着软草,草叶上还沾着晨露。“刚编好的,”他把竹筐往田埂上一放,“张叔说摘棉桃得用竹筐,透气,免得棉絮捂出潮味。”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刚蒸的菜窝窝,菜香混着麦香在舌尖散开,“吃点垫垫,等会儿摘桃才有力气。”
麦生咬着窝窝,目光却没离开那裂桃。棉絮在布袋里悄悄膨胀,把布袋撑得鼓鼓的,像揣了只呼吸的小兽。他忽然发现“花王桃”也裂了缝,缝比裂籽桃的窄些,棉絮却更白,像淬了雪的玉,“这颗的绒更细,适合做贴身的棉衫。”
哑女赶紧从兜里掏出个红布条,系在花王桃的枝桠上,布条在风里轻轻晃,像给这特别的棉桃系了个醒目的记号。她翻开小本子,在裂桃旁画了个小小的布袋,旁边标着“十月初三,裂籽桃初裂,绒长寸半”。
日头升高时,裂桃的数量渐渐多起来。黄褐的桃壳在田里裂开无数道缝,雪白的棉絮从缝里涌出来,像满地的雪从土里冒出来,风过时,绒毛飞得到处都是,沾在衣角上,像落了场暖融融的雪。麦生和哑女挨棵给裂桃套布袋,春杏则在旁边捡掉落的桃壳碎片,说攒着能烧火,“一点不糟践”。
“你看这红边桃裂的絮,”哑女拉着麦生的手,指向那棵带红纹的棉桃——裂缝里的棉絮带着点浅粉,像映了晚霞的雪,绒丝比别的更韧,“张叔说这叫‘胭脂绒’,能纺出彩线,做出来的袄子比绸缎还好看。”她用指尖在小本子上描着粉绒的样子,朱砂笔点出的粉比棉絮本身还艳。
麦生看着画纸上的粉绒与眼前的棉絮重叠,忽然觉得时光变得柔软起来。从一颗带裂的棉籽到这裂壳见雪的棉桃,这漫长的等待里,藏着多少个清晨的观察、午后的侍弄、黄昏的期盼,如今终于化作这触手可及的白,实在得让人心头发暖。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烟叶已经点着了。他站在裂桃堆前,眯眼望着漫天的雪白,烟袋杆轻轻敲着掌心:“好绒,长的长,细的细,是个好年成。”他走到裂籽苗前,看了半晌布袋里的棉絮,忽然笑,“这裂籽长出的绒也带着股拧劲,看着蓬松,实则结实,做被胎能盖十年不板结。”他磕了磕烟袋,“摘桃时得轻手轻脚,别把绒丝扯断了,好绒金贵着呢。”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棉田的树荫下吃干粮。春杏烙的芝麻饼带着焦香,就着腌萝卜条,格外爽口。麦生咬着饼,看着布袋里的棉絮在风里轻轻鼓,像无数个呼吸的雪团,忽然觉得这裂桃里藏着整个秋天的圆满——藏着初裂时的惊喜,生长时的努力,还有他们一双手的温度,把夏天的厚重,酿成了秋天的轻盈。
“下午得把裂透的桃先摘了,”小虎啃着饼说,“张叔说棉絮不能在壳里捂太久,见了光就得摘,不然容易发黄。”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苹果,甜汁顺着指缝往下淌,“解解渴,等会儿摘桃才有力气。”
麦生咬着苹果,看着哑女在给红边桃的布袋系红绳,绳结打得小巧玲珑,像给粉绒系了个蝴蝶结。阳光落在她的发间,几缕碎发沾着棉絮,像落了层雪,却掩不住眼里的亮。
午后的阳光带着初秋的暖,麦生帮着小虎摘裂透的棉桃。竹筐里的棉桃堆得像座小雪山,裂壳里的棉絮蓬松地挤在一起,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棉香。哑女则在旁边给半裂的桃调整布袋,让阳光能顺着缝照进去,“张叔说光照够了,绒丝才白得透亮。”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第一筐裂桃已经装满了。麦生站在田埂上回望,布袋在余晖里泛着暖光,裂桃的白与桃壳的黄相映,像幅浓淡相宜的画。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棉桃就会被一一摘下,棉絮会被弹成新被新衫,把这桃壳初裂的雪,变成冬天的暖。
晚风带着棉香掠过田垄,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心沾着棉絮和霜粒,却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他忽然觉得,这第五百五十九章的日子,就像这初裂的棉桃,藏着最温柔的绽放,最实在的收获,只要用心采摘,就总有满仓的雪白,在前方等着,把秋天的轻盈,写成冬天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