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未褪尽,第一朵棉花开了。
麦生是被哑女拽着衣袖跑向棉田的,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指尖发颤,指着那座最矮的竹棚时,声音里带着哭腔般的雀跃。竹棚下,粉白的花瓣已彻底舒展,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外层花瓣带着昨夜的露水,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内层花瓣却已染上暖意,泛着淡淡的乳黄,蕊柱上的金粉被晨风一吹,簌簌落在下方的瓷盘里,像撒了把碎金。
“开了……真的开了。”麦生蹲下身,鼻尖几乎贴着花瓣。花瓣边缘的绒毛在风里轻轻颤,带着清冽的花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是他从未闻过的清爽。他忽然想起去年那朵带伤的花,虽也倔强,却总带着点仓促的艳,而这朵花,像是攒足了一整年的力气,开得从容又饱满,连裂痕处的花瓣都舒展得恰到好处,不见丝毫委屈。
哑女从篮里拿出块细棉布,小心翼翼地盖住瓷盘——怕金粉被风吹散。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像在抚摸易碎的云,然后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各色花瓣,她挑出片去年那朵花的残瓣,放在新花旁比了比,忽然红了眼眶,比划着“一样又不一样”,眼里的光比花瓣上的露水还亮。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时,嘴里还叼着没吃完的窝头。“我就说它今儿准开!”她把窝头往篮里一塞,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才敢凑近看花,“你看这花瓣层数,比去年的多两层,蕊柱也壮实,将来结的棉桃错不了。”她从篮里拿出个小陶罐,“张叔让撒点骨粉在根上,给花补补,能开得更久些。”
小虎扛着竹竿从田埂那头过来,竹竿上绑着红绸——比往年的更鲜亮,是他特意去镇上扯的新布。“给第一朵花挂个彩头,”他把红绸系在竹棚的支架上,绸带在风里翻飞,与粉白的花瓣相映,像幅刚画好的画,“我刚数了,旁边还有三朵花苞也裂了缝,估摸着晌午就能开。”他往麦生手里塞了个刚摘的野草莓,“甜的,就着花香吃,更得劲。”
麦生把野草莓塞进嘴里,甜汁在舌尖炸开,混着花香,竟生出种奇异的暖意。他看着哑女在给新花系红绳——这次的绳结打得格外精致,是她新学的同心结,绳尾还坠着两颗去年的棉籽,黑亮的籽儿在花瓣下轻轻晃,像在诉说着新旧时光的牵连。
日头升高时,又有两朵棉花开了。一朵开在老棉秆旁,花瓣带着点浅红,像是沾了去年的记忆;另一朵开在田埂边,花瓣偏白,像浸了晨露的玉。麦生和哑女搬来小凳,坐在花旁,看着蜜蜂“嗡嗡”地飞来,落在蕊柱上,后腿沾满金粉,钻进花心就不肯出来,惹得三人都笑,说这蜜蜂也懂挑最好的花。
“你看这蜜蜂,”春杏摘了片沾着金粉的叶子,“专挑第一朵花采蜜,跟人似的,总觉得头份的最金贵。”她往远处望,只见竹棚下的花苞们像排队似的,有的裂了道小口,有的已露出半片花瓣,“等这一片都开了,棉田就成花市了,比镇上的庙会还热闹。”
哑女忽然拉了拉麦生的衣角,指着第一朵花的花瓣背面——那里藏着只七星瓢虫,正趴在绒毛上晒太阳,翅膀上的红点在粉白花瓣映衬下,像缀了颗颗玛瑙。她赶紧掏出绣花布,借着晨光描下这一幕,笔尖在布上沙沙响,连瓢虫腿上的细毛都不肯放过。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烟叶已经点着了。他没凑近看花,只是站在田埂上望着,眼里的笑像揉开的棉絮。“好花,”他磕了磕烟袋,“开得稳,不招摇,像你们俩过日子,踏实。”他往竹棚方向努了努嘴,“让花多开两天,别急着摘蕊,等蜜蜂传够了粉,结的棉桃才饱满。”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花旁的草垛上吃干粮。春杏烙的芝麻饼带着焦香,就着腌黄瓜,格外爽口。麦生咬着饼,看着粉白的花瓣在阳光下慢慢转了个方向,像在朝着太阳鞠躬,忽然觉得这初绽的时光像块被拉长的糖,甜得让人舍不得吞咽——从裂苞到绽放,从期待到欣喜,每一秒都浸着暖。
“你看那红绸,”小虎指着第一朵花的竹棚,“风一吹,像在跟花说话呢。”他往麦生身边凑了凑,“我昨儿跟王大爷商量好了,等这片花都开了,咱们在田埂上搭个棚子,摆上桌椅,让村里的老人来赏花喝茶,也算给这花过个节。”
麦生的心里热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炭炉。他看着哑女低头绣花,布上的新花已经绣出了轮廓,粉白的线用得深浅交错,竟把花瓣的层次感绣了出来。她忽然抬头,对着麦生比划“加只蜜蜂”,然后拿起金线,在蕊柱旁细细勾勒,针脚密得像花蕊上的绒毛。
午后的阳光带着初夏的热,却晒不散花旁的清凉。麦生帮着小虎给新开的花搭竹棚,哑女则在给花瓣轻喷水雾——张叔说保持花瓣湿润,能开得更久。水珠落在花瓣上,顺着绒毛往下淌,在花心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上的云,像朵花里藏着片天。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第三朵花也开了。粉白的花瓣在余晖里泛着暖黄,与红绸相映,像幅流动的画。麦生最后看了眼第一朵花,花瓣虽已微微收拢,却依旧饱满,蕊柱上的金粉少了些,想来是被蜜蜂采得差不多了。
回家的路上,他回头望,只见棉田的竹棚下,粉白的花瓣在暮色里若隐若现,红绸在风里轻轻晃,像无数个跳动的音符。他知道,这些初绽的粉白时光,会慢慢变成青嫩的棉桃,再变成雪白的棉絮,却会永远留在记忆里——像这一天的晨光,这朵花的香,还有身边人发梢沾着的金粉,都是日子里最温柔的印记。
晚风带着花香掠过田埂,麦生握紧了哑女的手,她的手心还沾着点金粉,蹭在他的手背上,像落了层永远不会褪的暖。他忽然觉得,这第五百三十三章的时光,就像这初绽的棉花,藏着最纯粹的欢喜,只要用心感受,就会发现,最珍贵的日子,从来都像这粉白的花瓣,安静,却饱满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