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在晒场的竹匾上结了层薄银,麦生抱着蓝粗布被面往棉胎旁走,布角扫过竹匾,带起的霜粒簌簌落下,像撒了把碎盐。哑女蹲在棉胎边,正用细毛刷拂去上面的浮绒,阳光透过她发间的棉絮,在被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蓝布的条纹里顿时漾起圈暖。
“得先把棉胎挪到布上。”春杏拎着针线篓走来,篓里的银针在晨光里闪着亮,“两人抬着边角,别蹭着灰,这絮最娇气。”她把被面在竹匾上铺平,蓝布的纹路像田埂般整齐,“你看这布,李婶织了三个月,特意加粗了经纬,耐洗。”
麦生和哑女各拎着棉胎的两角,屏住呼吸往上抬。棉胎轻得像朵云,却又带着沉甸甸的实在,两人脚步挪得极慢,像托着件稀世的宝贝。刚把棉胎放在被面上,哑女忽然“呀”了声——她的袖口沾了点泥,差点蹭到棉胎,赶紧缩回手,用衣角使劲擦。
“没事没事,”春杏笑着递过块干净的布,“擦干净就好。来,咱们先定个角。”她用银针穿过棉胎和被面,线在布上打了个结,蓝布上顿时多了个小小的白点儿,像落在田埂上的星。
小虎扛着木架过来,架上挂着浆好的棉线。“张叔说用这线缝,”他把线递给春杏,“浸过米汤,结实,缝的时候不易断。”他往被面上瞅了瞅,“这蓝布配白棉胎,真好看,像秋日的天盖着雪。”
麦生学着春杏的样子穿针,线在他手里总不听话,穿了三次才穿过针孔。哑女见了,接过针线,指尖捏着线头抿了抿,轻轻一穿就成,针脚在她手里走得又匀又密,像沿着田埂种的棉苗,整整齐齐。
“你看这针脚,”春杏赞道,“比我年轻时缝得还好。哑女这双手,不光会摘棉、绣花,做针线活也是一把好手。”她往麦生手里塞了根针,“学着点,将来家里缝缝补补,也能搭把手。”
麦生的脸有点热,捏着针的手微微发颤。他学着哑女的样子,把针从棉胎下往上穿,线拉得太急,“啪”地崩断了。哑女赶紧凑过来,帮他重新穿线,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背,像落了片暖棉,麦生的手顿时稳了些。
日头升高时,被面的三个角已经缝好。蓝布上的针脚像串小小的珍珠,沿着边缘排开,把棉胎牢牢固定在布上。春杏教大家“走十字”——从被面中心往外缝,线在棉胎上织出个十字,防止棉胎在被里打卷。
“这十字得缝正,”春杏比划着,“就像做人得行得正,不然被胎歪了,盖着也不舒服。”她看着麦生缝的歪歪扭扭的线,忍不住笑,“你这哪是十字,像条爬歪的虫。”
哑女放下手里的针,过来帮麦生把线拆了重缝。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带着他慢慢走针,线在布上渐渐画出个端正的十字。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蓝布的影子和白棉的影子融在一起,像幅淡淡的画。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手里攥着块红布。“把这个缝在被角,”他把红布递给哑女,布上绣着个小小的“囍”字,“讨个吉利,让新被暖着你们过日子。”他往被面上看了看,“针脚不错,密,将来不会跑棉。”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棉堆旁吃干粮。春杏烙的葱油饼带着香,就着腌萝卜,格外爽口。麦生咬着饼,看着被面上渐渐成形的针脚,忽然觉得这些线像无数条小路,把棉胎和被面连在一起,也把他和哑女的日子连在了一起。
“你看那红布‘囍’字,”小虎啃着饼说,“缝在被角,夜里翻身都能看着,多喜庆。”他往麦生身边凑了凑,“等缝好了,我去后山砍两棵桃木,给你们做对枕头,桃木辟邪,睡得安稳。”
麦生笑着点头,眼里的暖比饼还热。他看着哑女在给“囍”字锁边,针脚绕着字走,像给喜悦镶了道边,忽然觉得这新被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藏着话——春杏的针脚带着长辈的疼,哑女的针脚藏着姑娘的盼,连他缝的歪线,都透着股笨笨的认真。
午后的阳光暖得像初冬的棉,三床被都快缝好了。麦生帮着剪线头,哑女则用细布擦去被面上的棉絮,两人配合得越来越默契,像两缕缠绕的棉线,自然而然就拧成了股。
夕阳把被面染成金红色时,最后一针终于缝好了。三床新被在竹匾里铺开,蓝布上的白针脚像撒了把星星,被角的红“囍”字格外醒目,像朵绽放在蓝天上的花。大家把被叠起来,方方正正的,像块厚实的云。
“明儿请了王大娘来铺床,”春杏拍了拍新被,“她铺的床,棉胎不滚,睡得香。”她看着麦生和哑女,眼里的笑像被面里的棉絮,软乎乎的,“往后啊,这新被就得你们自己晒、自己拆洗了,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就像这针脚,得一针针缝扎实。”
回家的路上,麦生抱着一床新被,哑女跟在旁边,手里捧着那对桃木枕头。晚风带着新棉的香,吹得被角轻轻晃。麦生忽然觉得,这新被上的针脚,就像日子里的脚印,一步一步,都得踩稳了,才能把日子缝成想要的模样。
他低头看了看被角的红“囍”字,又看了看身边的哑女,心里忽然踏实得很——有这满被的暖,有这针脚里的盼,再冷的冬夜,再长的日子,也都能过得热热乎乎,像这新被里的棉絮,永远蓬松,永远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