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麦生就从草堆里爬起来了。守夜的棚子漏着风,棉背心结了层薄霜,他搓着冻僵的手摸到棚外,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棉田的轮廓在晨雾里像块浸了水的墨玉。
“快看!”哑女的声音带着雀跃,她举着根细竹枝,枝尖挑着颗带泥的棉籽——籽壳裂开道缝,嫩白的芽尖顶着点绿,像个怯生生的小逗号,在晨露里闪着光。
麦生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芽尖。那芽软得像团棉花,却带着股钻劲,把坚硬的籽壳顶开了半寸。“是昨儿撒的头批籽!”他的声音发颤,哈出的白气落在芽尖上,凝成颗小水珠,“它真的长出来了!”
两人猫着腰在犁沟里找,晨露打湿了裤脚也没察觉。果然,在红布条系着的棉枝茬附近,又发现了好几颗冒芽的籽儿,有的芽尖刚顶破地皮,有的已经展开两瓣嫩黄的子叶,像两只小手托着晨光。
“得搭个小棚子挡挡霜,”麦生跑回窝棚抱来干草,“春杏姐说,这时候的芽最怕倒春寒。”他把干草铺在芽尖周围,做成个小小的避风港,哑女则用石块压住草边,免得被风吹散。
天光大亮时,春杏和小虎送饭来了。老远就看见两个小身影在棉田上窜下跳,春杏笑着喊:“看把你们急的,苗才刚冒头,就当宝贝似的护着。”
“姐你看!”麦生举着带芽的棉籽跑过来,脸上沾着泥,眼里的光比朝阳还亮,“这芽多壮,比去年的早冒了三天!”
小虎蹲在犁沟边,用手指轻轻拨开泥土,露出底下的根须——嫩白的根像银丝似的扎进土里,已经有半寸长。“扎根扎得深,是好兆头,”他拍了拍麦生的肩,“看来你俩守夜没白冻,这苗通人性呢。”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还没点着。他摸出老花镜戴上,对着芽尖看了半晌,忽然笑出声:“好小子,这芽势比我年轻时种的还好!看来这红布条系得真管用,把福气都招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你们的糖糕,沾沾喜气,让苗儿也跟着甜丝丝地长。”
麦生把糖糕掰了块,小心地放在芽尖旁的泥土上,像给新苗献供。哑女见了,也学着他的样子放了块,两人的糖糕在晨露里泛着光,倒像是给棉田系了两颗小小的糖衣。
日头升高时,棚子周围的芽尖越来越多,嫩黄的子叶在阳光下舒展,像撒了满地的小元宝。春杏提着陶罐来浇定根水,清水顺着犁沟淌,芽尖在水里轻轻晃,像在跟大家打招呼。“这水得慢慢浇,”她教麦生,“让根吸足了,又不能淹着芽,就像喂小娃娃,得小口小口来。”
麦生舀水的手很稳,水流顺着他的指缝渗进土里,刚好润到根须。他忽然发现有只蚂蚁顺着子叶往上爬,赶紧用竹枝把它挑开:“别咬我的苗!”惹得大家都笑,说他护苗护得比谁都紧。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新搭的草棚下吃干粮。麦生啃着春杏做的菜饼,眼睛却离不开那些芽尖。他想起去年这时候,自己还分不清棉苗和野草,如今却能一眼看出哪颗芽长得壮,哪颗需要多浇点水。就像这芽尖顶破地皮,他也在这片棉田里,慢慢扎下了根。
“过两天该间苗了,”春杏擦了擦手上的饼渣,“得把弱芽拔了,留着壮的,不然挤在一起都长不高。”她忽然看着麦生笑,“去年间苗时你还哭鼻子,说舍不得拔,今年该不会了吧?”
麦生的脸一红,低头扒拉着饼渣:“今年我知道了,舍不得拔弱芽,壮芽就长不好,就像小虎哥说的,过日子得懂取舍。”
哑女在旁边用力点头,从兜里掏出块布,上面绣着颗刚冒芽的棉籽,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她把布递给麦生,比划着“这个给你,像我们的苗”。
午后的风带着暖意,吹得草棚顶的干草沙沙响。麦生把那块布小心地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暖暖的。他看着芽尖在风里轻轻晃,忽然觉得这些嫩黄的子叶像无数只眼睛,在打量这个崭新的春天,也在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希望——就像它们顶破地皮的韧劲,这里的日子也总能在寒风里,冒出暖乎乎的生机。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色时,麦生和哑女给每颗芽尖都浇了遍水。水珠在子叶上滚,像给新苗戴了串珍珠。他们收拾好东西往回走,身后的草棚在暮色里像个尽职的哨兵,守着满地的芽尖,也守着个芽尖顶破的黎明——那黎明里,有展开的新叶,有绽放的棉花,有沉甸甸的棉桃,还有他们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慢慢长大的时光。
麦生回头望,只见芽尖在余晖里泛着柔和的光,像撒了满地的星子。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铺展开片新绿,把这个春天,染得比去年更浓,更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