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在田埂边缩成一绺绺白,像没织完的棉线。麦生握着木犁的手冻得发红,呼出的白气在眉梢凝成霜,却没停下脚步。犁尖破开冻土的声音格外清脆,“咯吱——咯吱——”像大地在伸懒腰,每一下都带着苏醒的震颤。
“慢着点。”哑女从怀里掏出块粗布,踮脚给麦生擦了擦额角的汗。汗珠子刚冒出来就冻成了小冰晶,粗布擦过,落下细碎的银屑。她比划着“土块别弄太碎,留着空隙透气”,又指了指犁沟里露出的一截草根——那草根泛着浅绿,是去年秋天没被冻透的生命力。
麦生把犁耙往深处压了压:“张叔说,冻土得翻得深,才能把藏在底下的虫卵翻上来,让太阳晒死。”他直起腰,往远处望,水渠那边的冰裂了道缝,亮得像银线,“你看,渠水快化了,等撒种时正好能引水。”
春杏挎着竹篮走来,篮里是用草木灰拌好的棉籽,颗颗圆胖,像裹了层灰衣的珍珠。“刚在棚里催了芽,”她抓起一把,指尖捏开颗裂嘴的籽儿,里面的白芽蜷得像个问号,“你看这芽势,比去年旺多了。”她把棉籽倒进麦生翻好的犁沟里,手一抖,籽儿便顺着沟底滚成条直线,“得匀着撒,不然密的地方要争养分。”
小虎扛着锄头跟在后面覆土,锄头起落间,冻土被拍得实实的,却又留着气眼。“昨儿去后山看,阳坡的荠菜都冒绿了,”他直起腰捶了捶背,“按这光景,过十天就能见苗。”他往麦生脚边扔了块土坷垃,“你俩守棚子的东西都备齐了?夜里风大,别冻着。”
哑女从背篓里掏出个布包,解开是两件厚棉背心,针脚密密的,领口还缝着圈兔毛。她比划着“我给麦生做的,你的在棚子里晾着”,眼里的笑像化冰的水,漾出圈圈纹。
日头爬到头顶时,半亩地已经播完了种。大家坐在土坡上歇脚,春杏拿出蒸好的菜窝窝,里面掺了碎萝卜干,咬起来咯吱响。麦生掰开一个,给哑女递过去一半,热气裹着香味扑在脸上,把眉梢的霜气都熏化了。
“张叔说,”春杏啃着窝窝说,“这地去年收的棉絮,够给村里每户做床新棉絮了。今年若收成好,就多纺些线,给哑女织件新衣裳。”
哑女的脸一下子红了,往麦生身后缩了缩,手却悄悄拉住他的衣角。麦生心里热烘烘的,低头看见犁沟里的棉籽,忽然觉得它们像藏在土里的星星,等春风一吹,就会眨着绿眼睛钻出来。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切过田埂,把大家的影子拉得老长。麦生和哑女往棚子那边走,要去搭晚上守夜的窝棚。棚子就搭在田头的老槐树下,四根木桩扎在土里,顶上铺着去年的旧棉秆,挡风又透光。哑女往棚里铺干草,麦生则在周围撒了圈草木灰——张叔说这东西能防蛇虫。
“你看那棵老槐树,”麦生指着树干上的刻痕,“去年我们刻的记号,今年又长高了半指。”树干上歪歪扭扭的“麦”和“哑”字旁边,新添了道浅痕,是今早刚刻的。
哑女摸着那些刻痕,忽然比划着“等棉苗长出来,我们在这儿搭个秋千”,又指着远处的水渠“等水满了,就去摸鱼”。她的手势又快又急,像蹦跳的棉苗,把心里的盼头全抖了出来。
麦生笑着点头,忽然发现她指尖沾着点草木灰,像抹了层薄墨。他掏出帕子要擦,哑女却缩回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按了下,留下个灰印子。两人都笑了,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麻雀扑棱棱掠过冻土,翅膀带起的风,竟也带着点暖乎乎的意思。
傍晚时,水渠的冰裂得更响了,像有谁在底下敲着碎锣。麦生往沟里撒了把谷粒,引得几只麻雀落下啄食,它们蹦蹦跳跳的,在冻土上踩出细碎的小坑,倒像是给棉籽的到来报信。
哑女烧了锅热水,两人坐在棚子里喝着。水汽模糊了棚顶的棉秆,也模糊了远处的田埂。麦生看着锅里翻腾的水汽,忽然觉得这冻土下的棉籽,就像此刻棚里的暖意,看着安安静静,却憋着股劲,要在某个清晨猛地窜出绿来。
“等出苗了,”麦生捧着搪瓷缸说,“我每天给它们浇三遍水,让它们长得比去年还高。”
哑女用力点头,往他缸里续了点热水,水面荡起的圈,像个没说出口的“好”字。
夜色漫上来时,棚外的风呜呜地唱,棚里的油灯却亮得很稳。麦生把两件棉背心叠在一起,垫在哑女身后,自己则靠着木桩嚼着窝窝。远处的冻土下,棉籽在黑暗里悄悄吸着潮气,壳里的嫩芽又顶出了半分——它们在等,等第一缕春风拂过田埂,就猛地掀开土块,把绿脑袋探出来,看看这守着它们的棚子,看看棚子里的灯,看看这冻土上慢慢爬过来的春天。